第三章:魂归何方兮
却说古岩喝下那碗热东西以为很快就会死,不想除了全身火辣辣的,却并没有其他不适。古岩有几分不解地看着王玉凤:“娘,你不叫我去死?”
王玉凤把眼睛一瞪:“我什么时候让你去死了?我给喝的是糊椒姜汤,是驱寒的。难怪都说后娘难做,这一点不假,我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不了解内情的还真会相信!”
“娘,我真的没在外面乱说。”
“不管你说不说,地方上闲话的人多,无风都有三尺浪。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非要管你?是你爹出门前嘱咐的,要我好好管教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次日中午,古岩饭后在学馆外面玩耍,谭丹凤偷偷走来问到:“昨晚你庶母打你了吗?”
古岩摇头:“没有。”
“是不是用冷水淋你了?”
古岩吃惊地:“你怎么知道?”
“我不光知道她淋了你,还知道她给你姜汤喝,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古岩摇头:“你说这是为什么?”
“你爹就要回来了,她怕你生病让你爹知道她对你不好!”
自此后,王氏对古岩的态度大变,不光不打骂,还教他如何自理。
果然,不数日古岩的父亲就回来了。一进屋他就抱着儿子悄悄问:“古岩,我不在家庶母欺侮你了?”
古岩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父亲很快就会离开,如果说真话,吃亏的是自已,他摇着头说:“娘对我很好。”
是夜,一家三囗睡在一间房里时,他听到王氏在父亲耳朵边嘀咕了大半夜,除了说一些家中琐事,大多是夸赞小古岩如何懂事听话。
次日天亮,古岩也不惊动大人就叫醒佣人帮他烧洗脸水和做饭。随后佣人就领着他上学去了。
肖玉堂其实一直醒着,见了这情景忍不住夸赞王氏道:“古岩这孩子比先前懂事多了,多亏了你教导有方。”
王玉凤道:“我早就说过,不用担心孩子不成器,船到桥头自然直,长大了就会懂事。”
这一回肖玉堂在家中待了七天,随后又公干去了。在这七天里,王玉凤极尽妩媚之能事,把肖玉堂服侍得服服帖帖。肖玉堂临走摸着小古岩的头说:“你小子不幸又有幸,不幸的是刚出生就死了娘,有幸的是你有一位好庶母。”
小小年纪的古岩以为从此后庶母就会对他好,岂料父亲一走,王氏又复如从前。久而久之,小古岩害怕回家,一回到家中就想着快点离开……即便如此,他还不能不每天回家,每当他上了床就做噩梦……梦里,王氏老用绣花针扎他,用冷水淋他……他受不了,只能逃跑,庶母就在后面追赶……追着追着,他发现追赶他的不庶母,而是一头狼……眼见就要被追上,于是有人叫喊:“古岩你妈妈来了,快躲到你妈妈前面去!”
古岩这回看清了,提醒他的人竟是谭丹凤。古岩于是躲到一个女人身后……这个女人的怀抱很温暧,古岩紧紧地抱住,很害怕她再跑了。他央求道:“娘不要甩我,我要跟你走,留在家里庶母迟早会打死我的……”然而,任他怎样苦求,母亲最后还是要离开……古岩在后面追赶,妈妈到了庙里就不见了。
古岩醒来后惊出一身大汗。他痴心地想到:每次母亲到了庙里就不见了,莫非妈妈没有死?她只是躲在庙里?
小古岩这辈子没有见到过母亲,奇怪的是他在梦中也不曾看清妈妈的长相。白天下决心想如果再次梦到母亲就一定要看清她长的啥样,可是一旦做梦就身不由已了。
恐惧加上庶母处心积虑的折磨,不到半年时间小古岩就变得不像人样了。肖玉堂第二次见到儿子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他试探地问王玉凤,王玉凤说:“我也感到很怪,他别的都没啥,只有晚上常做噩梦,还在梦中叫妈妈,依我看准是夫人缠住了他,要不我们去庙里请法师做做法事?”
肖玉堂不敢全信,便悄悄打听,结果无论是家里仆人还是邻居,都说是古岩中了魔怔。
漳州郊外有一个小觉寺,住持正是融镜法师的师弟,肖玉堂想到已有一年多没有融镜的消息了,此时正好为了儿子的事去一趟,也好打听融镜的情况。
肖玉堂次日一早来到小觉寺,他来到方丈室,竟然看到在打坐参禅的和尚就是融镜!肖玉堂情不自禁地唤声“老法师”,相见之下二人都喜出望外。
见礼后肖玉堂就兴师问罪:“出家人不打诳言,老法师为何食言?”
融镜一愣,随后也明白过来,说道:“你说的是老衲不来看你之事吧?我昨晚刚到,还来不及去大殿给菩萨烧炷香呢。”
“我说的不是这一回——我们分别一年有余,莫非你这是头一回来漳州?”
“那倒不是。”
“你既然常来,又过门不入,是为何?今日你必向我解释,否则定难见谅!”
“此等事老衲无从解释,居士非要逼问,只能说你我在这一年多内有缘无份。”
肖玉堂不解:“何谓有缘无份?”
老法师道:“老衲去年多次来这里,每回也曾专程拜会,只是没能见着居士。”
“是吗?”肖玉堂愕然道,“你去州府找我了?”
“去了。”
“哦……”肖玉堂这下心里明白了。原来他在此处做官,时有湘乡同乡找他,无非都是求他帮忙的麻烦事。因此,他嘱咐下人,凡来州府找他的人,一律挡在门外。
“你去过寒舍否?这就是我的不是了,该让老法师来家,罪过罪过……”
老法师绕过话题道:“哦,近来家人都还好吧?”
肖玉堂紧紧追问:“莫非老法师来我家受了怠慢?”
“没有的事。老居士还好吗?”
肖玉堂见问,长叹一声:“一言难尽……。。”
融镜察觉到了什么:“哦,居士今日如何得空来此?
“有点小事来庙里问问菩萨。”
融镜已经猜出了几分:“是老居士……?”
肖玉堂点头:“家母已于去年过世。”
融镜嘘唏道:“阿弥陀佛,真个是世事无常,多好的一位老人,一年不见就阴阳两别,唉……小菩萨长高了吧?学业可有长进?”
肖玉堂摇头:“我今日就是为他的事而来。”遂将古岩之事向老和尚说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多聪明伶俐的一个人——他得的是什么病症?可曾看过郎中?”
“尚未。我先来求求菩萨,看郎中的事推后再说。不知老法师何时得空,我想把犬子带来给你瞧瞧。”
“出家人乃闲云野鹤,倒是你们难得空闲。”
肖玉堂高兴道:“太好了,就这样说定了!”
肖玉堂回到家里,向王氏问起是否有和尚来过家里。
王氏道:“有的,这院里头常有化缘僧人进来。”
“是否有一个泉州的老法师来了我家?”
王玉凤道:“我没问他是‘前州’的还是‘后州’的,只要是和尚来了,我都叫下人给东西就让他走。老爷问这事干嘛?”
肖玉堂道:“不屑问,以后有泉州的老和尚来了,不管我在哪你都要告诉我。”
却说这天夜里古岩又做同样的噩梦……在梦里,他牢牢记住这次一定要看清妈妈的脸……到他抱紧妈妈时,他死死不松手:“娘,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我愿意跟随你去……”
女人道:“孩子,你不要说傻话,你还小。”
“不,我不要活,你不知我在这里生不如死啊!”
“我知道,你的境况娘一清二楚,娘今天是给你报喜来的——快松手,你的救星来了,你的苦日子到头了。”
“你骗不了我,我死也不松手!”
女人急了,竟狠下心把古岩推下悬崖……
古岩惨叫一声醒了过来,叫声惊醒了父亲,他披衣走到古岩床前说;“又梦到鬼了?没事,明天我带你去见大师。”
天亮后肖玉堂叫下人去跟先生请了假,父子俩洗漱斋戒完毕就一起去小觉寺拜菩萨。临出门,王玉凤说她也想去。近些日子,她也常去庙里烧香,要菩萨保佑她早生儿子。
一家三囗到了庙里,融镜在客堂已等候多时。老和尚一见古岩,有点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眼前的古岩与先前的古岩判若两人。但见他畏畏缩缩,眼神里全是恐惧……融镜伸手拉他,古岩吓得本能地退缩……在肖玉堂的呵斥下,他才胆怯地肯让老和尚摸头。
“阿弥陀佛,你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
肖玉堂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头一次我回家还很好的。古岩,你不用怕什么,有什么都告诉这位活菩萨。”
融镜也鼓励他,但他咬紧嘴唇一言不发。王玉凤见状就说:“古岩,快告诉老法师你晚上梦到谁了?”
有王氏在场,古岩哪里敢说半句?他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融镜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很快就看出了这内中的玄虚,但出家之人不干预俗家之事,便给了王氏一个台阶:“小孩家怕生人,女居士带他玩耍去吧。”
王玉凤如获大赦,高高兴兴带着古岩走出了客堂。
客堂里只有两个人,肖玉堂叹道:“他祖母太娇惯他了,老人在世时把孙子看得比她的性命还重要百倍,现在老人去了,突然失去这种爱……唉,我早料到会出问题,就是没料到问题有如此严重……”
老法师顺了他的话道:“也怪不得老居士,小菩萨出生就丧母,做祖母的不疼爱谁还疼爱?”
“我说的是她爱的过头了,好比地里的菜蔬,一开始施肥过了,当然就见不得大太阳。”
老和尚点头,心里却不想在这个事上纠缠下去,遂道:“有道理。不知你对小菩萨的事作何种安排?
肖玉堂道:“记得我先前也和你说过,我等,诗书之家,只望他熟读圣贤书,将来求取功名,也算我没有白养他,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虎门无犬子,小菩萨想必也是个神童。”
肖玉堂见问起儿子的学业,情不自禁就有了几分自豪:“尚可。”
融镜问道:“何谓‘尚可’?”
“实不相瞒,犬子虽不听话,读书却有过人之处,能过目成诵,理会能力也不错。”
“那就恭喜了,将来必成栋梁之材。”
“能否成器,现在尚不敢言说,但为父母者不能误了他。只是他现在这境况委实堪忧……”
“老衲以为这个不是大问题,人都有一劫,小菩萨过了这一劫自会茁壮成长。”
肖玉堂有了兴致:“什么才是问题?请指点。”
“依愚见当务之要是为小菩萨请名师施教,此所谓‘好苗尚需好园丁’。”
肖玉堂兴起,起身施礼道:“谢老法师,你这一指点如醍糊灌顶,令下官茅塞顿开!实不相瞒,我早有此意,只是漳州之地穷山恶水,饱学之士犹如凤毛麟角,不知上何处寻访名师。老法师见多识广,必有见教。”
“居士言重了,老衲虽然去过一些地方,但毕竟是佛门中人,很少与名士结交。只是你说漳州是穷山恶水,老衲不敢苟同。”
肖玉堂洗耳恭听:“请指教。”
融镜顿了片刻:“漳州自古名人荟萃,文化昌盛。历史上除了开辟漳州的将领陈政、陈元光、丁儒外,还出过高登、陈淳、林偕春、黄道周、张燮、唐朝彝、蓝鼎元、庄亨阳、蔡新等一大批才俊。清初又有谢琯樵、沈古松、汪志周等人的“诏安画派”蜚声中外。所以我敢说,漳州也是藏龙卧虎之处。远的不说,只说福宁有一个名叫邹轩斋的学子就非池中之物。”
“你说的邹轩斋可就是林则徐的同窗好友邹轩斋?”
“老衲说的正是此人,他目下在福宁开馆授业,我建议小菩萨去他门下,将来必成大器。”
肖玉堂谢过老和尚,知道他远道而来劳顿未消,不忍打搅,当即告辞。
肖玉堂出了佛堂见王玉凤在古树下看经幡,却不见了小古岩。两人四处寻找,最后才在大殿里找到——他正站在那里痴痴地盯着观音菩萨看呢。
小古岩见有大人来了,忍不住要问到:“爹,这个女菩萨是谁啊?”
肖玉堂道:“亏你从小跟随奶奶上了那么的庙,连这个菩萨是谁都不晓得。”
古岩很认真地说:“我那时还小,不懂事,跟随奶奶来庙里看热闹,只知道庙里有很多菩萨,并不曾关心他们是谁。”
“那你为何现在就关心了?”
古岩道:“我现在长大了嘛。”
王氏见老爷进去多时没出来,担心古岩会对他父亲乱说什么,就在外面催。肖玉堂于是对儿子说:“她就是观世音菩萨。”
“这庙里除了观世音是女的,还有谁是女菩萨?”
肖玉堂觉得今天儿子有点怪异,就说:“你怎么关心起这些事来了?走,回家去,你庶母在外面等我们呢。”
回到家里,肖玉堂发现儿子不光对菩萨感兴趣,而且还关心起他的娘来了,他一再打听他的娘长什么样,是不是和观世音菩萨一个样?
王玉凤害怕他们父子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古岩会说出一些对她不利的话来,遂督促肖玉堂去请法师做法事,一边又极力讨好古岩。
事实上肖玉堂不可能有时间和儿子在一起,他有很多正经事,最主要的是给儿子办理去福宁读书事宜。
这一回肖 玉堂在家的时间最长,一共有半个多月。
小古岩见父亲要走,不觉又悲从中来,以为噩梦又要开始了。不料,父亲走时也把他带上,直至到了福宁的学馆,才知道父亲要送他到这里读书。
离开庶母对古岩来说无异于逃脱了魔掌,来到福宁,他真有点喜出望外。随后他又想到,在他第一次认得观世音菩萨的前夕,在梦里母亲明明白白告诉他:“你的境况我一清二楚,娘今天是给你报喜来的——快松手,你的救星来了,你的苦日子到头了。”这冥冥中的机缘在古岩的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自此,他开始相信菩萨, 相信佛说的善恶因果……
古岩的新老师邹轩斋,乾隆五十年出生于福宁城关一富裕之家,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十四岁中秀才。嘉庆三年(1798年),他14岁中秀才后就到福建著名的鳌峰书院读书,受教于具有实学的郑光策和陈寿祺。
在这里,他与日后成为两广总督的林则徐成为同窗。
林则徐是福建侯官鼓东街人,与邹轩斋同年。父亲林宾日,以教读讲学为生。他仅靠父亲教私塾的微薄收入维持生活。
林宾日一生不得志,一心指望儿子高中入仕,帮他圆梦。林则徐生性聪颖,在4岁时便由父亲“怀之入塾,抱之膝上”,口授四书五经。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较早地读了儒家经传。开始注意经世致用之学。嘉庆九年,邹轩斋与林则徐双双中举人——是年,二人都是二十岁。
及后,林则徐因家庭日难,只好外出当塾师,邹轩斋仍在书院继续求学。嘉庆十一年(1806年)秋,林则徐应房永清之聘到厦门任海防同知书记。同年,受新任福建巡抚张师诚的赏识招入幕府。而这一年邹轩斋殿试落第。
嘉庆十六年大考在即,邹轩斋和林则徐相约前往,不想行前邹轩斋突发疾病,不能前行。是年,林则徐中进士,实现了入仕做官的理想。而邹轩斋则累举不第。久之,他对科举考试失去了耐心,嘉庆十九年(1814),林则徐授编修时,他就投到林则徐的门下做了幕僚。此后,林则徐历任国史馆协修、撰文官、上书房行走、清秘堂办事、江西乡试副考官、云南乡试正考官、江南道监察御史,邹轩斋从不离其左右。林则徐在京官时期,矢志做一个济世匡时的正直官吏,这一点正是邹轩斋愿意追随左右的原因。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在京士大夫发起“雅歌投壶”的文艺团体美其名曰“宣南诗社”,邹轩斋亦入了诗社,在这里他结识了龚自珍、魏源等人。
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七月,林则徐外任浙江杭嘉湖道。数年的宦海生涯,让林则徐深感仕途上各种阻力难以应付,并泄出“支左还绌右”“三叹作吏难”的苦叹。终在次年七月借口父病辞职回籍。
林则徐去职时,要邹轩斋重回考场,并许愿动用关系帮扶一把。邹轩斋道:“连你都看透了官场,我还往里面挤有何意义?再说,应试不用凭本事,只看关系,这样的仕途我不入也罢。”
林则徐见同窗如此说,也只得由他。邹轩斋回到老家一时无所事事,为打发时光,就开堂设馆教起书来了。
邹轩斋在京城里与魏源一干人等有过接触,思想自当开放,他教书与人不同,不强求学生死记硬背,更大胆的是鼓励凭兴趣自由发挥。初时,他的这一授业方式为许多教书先生所不耻,都指责他误人子弟。及到考试后,他的学生高中者不少,由于他的学生每年都有人及第,一时间名声大噪,投他的学生趋之若鹜,他不得不有所选取,凡来求学者都由他亲自面试。肖古岩他是看在融老和尚的面子上才开了方便之门。
邹轩斋的“成功经验”其实不在教书,所谓“功夫在书外”,他在京城呆过,深谙考场之道,每年大考前夕,他就暗示那些家道富裕的学生家长拿钱上京打点。他本人一生不第,教出的学生最差的都能金榜题名,他觉得这是对科考最好的报复!
却说古岩在福宁学馆读书,虽然也要学习经史,但先生对课业的要求不是很严,大多时间都是自由阅读。学馆有一个专供学生读书的图书馆,内有五花八门的各种书籍,甚至连外文书都有。
小古岩本是个性格活泼的孩子,自从被庶母虐待,他就变得性格内向,不愿与人交往。在学馆里,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图书馆里度过。初时,他只是泛而读之,并无特别的兴趣,慢慢地,他喜欢上了古典诗词,对那些凄楚悲凉的诗词尤为迷恋……
已知归白阁,山远晚晴看。
石室人心静,冰潭月影残。
这首诗系贾岛之作,古岩看后爱不舍手,反复玩味,这样嫌不够,还将贾岛的其它诗作抄录下来藏于箱底。他的同窗见他如此看重,加之他平素又不与人来往,以为他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秘密,就向先生告发了。邹轩斋是个极为负责任的长者,他见古岩性格与人不同,担心他心里有什么心结解不开,就开了他的箱子。看到这些诗,细心的邹轩斋感到了什么,就择日与古岩作促膝之谈。
古岩先是不肯承认,邹轩斋说:“你瞒不了我,自从见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有心病,也一直在关注你。果如所料,现在你就暴露了。‘后夜谁闻磬,西峰绝顶寒’,这种凄凉孤独的景像不是一个孩子能够承载的。光凄凉也罢了,‘寒草烟藏虎,高松月照雕’,你凄凉的背后明明还藏着凶险……孩子,你有什么心事告诉老师,我会为你保密的。”
古岩见瞒不过,只好承认他没有娘,现在的娘是庶母。邹轩斋一听便明白了一切,心想:这个贾岛当过和尚……不无同情道:“难怪贾岛的诗能让你产生共鸣。”
先生搜箱不是好事,古岩不安地问道:“先生,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邹轩斋道:“你没有错,一个人喜欢什么都是他的自由,你想抄录就大胆抄录,根本没有必要藏匿。”
古岩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囗气:“谢谢先生。”
“你爱看书是好事,但不能光看书别的事都不屑为之。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实际上行万里路比读万卷书更重要。你要多与同学交往,三人行必有吾师,你懂吗?”
古岩点点头,先生的话表面上他听懂了,实际上却并不领会。
春花秋月,寒来暑往,一晃又过去了几年,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古岩的同窗中也有一位不爱说话的孩子,他叫朱庚华,是福宁城郊人。和其他同学比较,朱庚华除了性格内向,在生活上也比别的孩子节俭,古岩几乎从未见他乱花过钱。朱庚华也喜欢诗,读到喜欢的也有抄录下来的习惯。因为没有书箱,他的东西都放在书桌上,这就很容易被人看到。一日古岩随意翻朱庚华新录的诗篇,但见——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古岩觉得这首诗很对他的味囗,不觉有了兴趣,忍不住又翻看下一页——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
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
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
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
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天时不测多风雨,人事难量多龃龉;
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
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
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古岩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他把诗稿放回原处,仍意犹未尽,提笔工工正正抄录了一首——
夜色冷,秋水寒,
千年相思如一梦,把酒笑痴情,
挑不尽,鬓见白发,
扶不平,容颜沧桑,
夜色冷,秋水寒,
千年寂寞凄凉,谁与我长共?
古岩把这首诗放在朱庚华桌上。傍晚时分,朱庚华看到了诗稿,就对古岩说:“肖兄这首诗是你的吧?”
“是,我知道了你的囗味,特意抄录下来。”
“你要送给我?”
“是,不知你喜欢否。”
朱庚华说:“很对我的囗味,只是无功不授禄,你送我,我该用什么回报呢?”
“区区一首稿,不用回报,只要你喜欢就行。”
朱庚华认真地:“那不行,礼不在轻重,古人云‘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古岩兄喜欢什么风格?”
“和你一样。”
朱庚华是个很认真的人,当天他就工工正正抄录一首还给了古岩。古岩看时,却是苏东坡的一首内容凄凉的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朱庚华比古岩只大二岁,这种年纪是不该喜欢这种词的。古岩看后不胜嘘唏。
自此之后古岩和朱庚华成了好友,两人在一起常有说不尽的话题,另外两人还有一大相同之处——都不谈家事,仿佛这是两人的禁忌。这个学馆因为名声在外,来的人多,收费比别处也多,来这里就读的以富家子弟居多。只是古岩怎么看朱庚华不像是富人家的孩子。他不光比别人节俭,在学馆里吃得很差,有时还好长一段时间不在学馆吃饭。古岩有次偶尔问起,他说是就近有一亲戚,上亲戚家吃饭去了。古岩虽然心存疑问,但这类事也不便细问。
一日午餐后,古岩去到近处行走,忽见一破庙旁清天白日的在冒烟,他走近看时,竟是朱庚华在生火煮野莱!
朱庚华见有人看破了他的窘态,一时感到无地自容。古岩见罢忙给他台阶说:“庚华兄,你家最近有事吧?
朱庚华说:“正是,家父出远门了,归期推后,我……”
“没关系,人都有为难的时候,我这里正好多带了一个月的伙食费,放在身上还不稳妥呢——这事就当是你帮我保管,万不可推辞!”
朱庚华收了钱,内心对古岩感激不已,嘴上却说:“那就占小便宜了,他日家父回来,必及时奉还。”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之久,朱庚华还了一半的钱给古岩,他说:“太不好意思了,家父暂且不能回来……我看,我要食言了。”
古岩说:“钱你还是留着吧,我这里还用不着,等你父亲回来再还不迟。”
朱庚华不依,执意要还,随后小声问到:“听说我们这个学馆往年高中的学长都是到京城送钱才被录取的。”
古岩对这类事无兴趣,摇头道:“不晓得,可向他人打听,只是我不相信有此等事,若真如所言,岂不乱套了?谁还有心思读书?”
这类事古岩以前也有耳闻,自是没放在心上。
朱庚华点头道:“我也不希望有这等事,那样这世上就全无公正可言了?”
“真正读书人都希望凭硬本事考上,只是这年头也很难讲,庚华兄若希望能‘金榜题名’,不妨向先生打听,好心里有个底。”
朱庚华确实是为了考试才来这个学馆的,当然很关心这事。古岩不知道后来是怎样的情况,就知道他确实是去找了先生。也不知道先生是如何答复的,没多久朱庚华就离开了学馆。
朱庚华走时特地向古岩道别,他说他家中有 事要暂时离开学馆,并一再承诺他会尽快还钱。
古岩已经预感到朱庚华不会再回来了,他内心虽则不太在意这一点钱,但他深信这钱迟早会还给他的。二人相处日久,他知道朱庚华是个讲信用爱面子的人。果然,时间未过去半月,学馆里来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农民,他自称是朱庚华的哥哥朱光华,受弟弟之托还钱给同学。古岩向他打听朱庚华的状况,这位老实的农民除了叹气就是不愿意多说什么。古岩没有再追问,但他预料到朱庚华的境况不好。
朱庚华托哥哥还来的钱用一张厚纸包得很严实齐整,十分漂亮,这符合他一惯做事认真负责的性格。古岩打开纸包,发现数目比所借他的钱还多了六文,古岩知道,这是朱庚华付给他的利息。古岩收好钱,正要把包装纸丢了,却发现纸上面有字。古岩认得,笔迹正是朱庚华的,内容是一首古诗——
昨夜青风,
似天崩地裂中,
留下小楼独影。
但人纵有悔过之时,
无耐黄昏已近。
月上梢,人更愁。
恰是人生水长不复向东流。
古岩心里一惊,他知道朱庚华有了麻烦。由于年关已近,管理再松散的学馆都要考试。古岩为了应付,精力自然都在书上了,慢慢也就将朱庚华的事淡忘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考过后学馆里就要放假,莘莘学子经过一年的紧张学习,都迫不及待回到父母身边去。唯有古岩不想回去,家对他来说有如地狱。虽然已经离开了这么久,每当想到家想到庶母,他都要本能地打一个寒战。因此,他压根就不想回去,并提早修书告诉父亲,假期他要留在学馆温习功课。肖玉堂也是学子出身,少年时期出门求学不能回家的事常有,因此他也不在意,反过来还以为儿子懂事了。
却说古岩和少数几个人留在学馆里,他是个不爱动的人,多数时候都在图书室看书。
一日,他看书看得厌烦了,就有同学邀他外出玩耍。
一行人出了城一直向东走,到一村庄前,古岩见高高的牌楼上大书“朱家庄”三字。他记得朱庚华的家就在朱家庄,于是蒙生了去看望的念头。古岩提议,其他同学因对朱庚华没有印象,都不愿意去,他只好一个人前往。
古岩一路向人打听,到了村囗,他看到朱光华有几分面熟,再定睛看时,正是朱庚华的哥哥。朱光华一见古岩也吃惊道:“肖公子来干什么,我弟弟所欠的钱不是还给你了吗?”
古岩道:“大哥,我不是来要债的,我和庚华是同窗好友,今日路过特来看他。”
朱光华有几分吃惊地打量古岩:“我弟弟的事莫非你没听说?”
“庚华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
“哦,原来你是不知,那就不必知道了,肖公子你且回转吧。”
古岩预感到不祥:“大哥,今日我是专来看庚华的,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带我去见他。”
朱光华长叹一声道:“我劝你听我的别去好了,自从离开学馆,他就不想见任何人。今日你非要见他,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古岩坚持道,“他就是得了麻风我也非见他不可!”
朱庚华到底是何种状况?哥哥为何不让古岩见他?这跟古岩走入佛门又有何种因果关系?欲知端的,下回定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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