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艰难出家路
却说鲸鱼撒着欢朝小船冲来,船被巨浪掀起数尺高,船上的人一片惊叫。在这危险关头,肖古岩大声对众人说:“各位前辈不要慌,都跟着我念佛!”然后不顾船的剧烈颠簸向东跪下喊着佛号——
“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众人反应过来也一齐跪下跟着古岩念道——
“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
一时间佛号声此起彼落,说来也怪,那头巨鲸见状竟然停了下来,一会功夫便沉了下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刹那大海变得风平浪静,当众人确信危险已过,才察觉心有余悸地惊出了一身汗。
数日后船抵达台湾,一群人受到当地官员的热情接待自不必说。
这一次台湾之行一共有二十多天,由于父亲公务在身,多数时间古岩一个人呆在旅馆里。等到办完公事,肖玉堂一行才应当地官员之请去了阿里山日月潭等地。古岩本想去当地的庙里拜拜菩萨,无奈时间不允许。
古岩回到泉州已是三月,他回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提醒父亲不要忘记了在船上的诺言。此时的肖玉堂已经反悔,但又不好表明,就说:“只要融镜老法师答应收你为徒我就放你。”
肖古岩听后满心欢喜,他高高兴兴来到观音庙要拜融镜为师,他怕老法师不同意,还将海上的奇遇说了一遍。融镜见是肖玉堂答应了的事不好回绝,就说:“你出家是件大事,不可草率,得拣一个黄道吉日。老衲已经查过了,此月没有好日子,到下月方可接纳你。”
肖古岩进一步问到:“下月具体哪一天?”
老和尚道:“现在还不确定,具体什么时候到时再说。”
肖古岩道:“出家人不打诳言,你说话可算数?”
老和尚反问道:“老衲什么时候食言了?”
肖古岩还是有点担心老和尚反悔,就说:“光说还不行,你若当着我的面起个誓就信你。”
老和尚被逼到了墙头,想了想,便叹了囗气道:“老衲若食言,这个庙永无我立足之地。”
肖古岩这才高高兴兴地离去。
肖古岩从融镜法师处回来,整个心思也飞到庙里去了,每天除了看一点佛教方面的书箱,就无事可做。一日,他在收拾旧书时看到了朱庚华多年前送给他的诗稿,内容竟然与清明有关,意境特别凄凉——
……
桃李依依春暗度,
谁在秋千,
笑里低低语?
一片芳心千万绪,
人间没个安排处。
古岩看后不胜感慨,小小年纪就有这许多愁绪,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人间没个安排处”,现在想来,冥冥中就应验了他日后命途。
一张纸上共有两首,下一首则是李渔之作——
正当离乱世,莫说艳阳天。
地冷易寒食,烽多难禁烟。
战场花是雪,驿路柳为鞭。
荒垅关山隔,凭谁寄纸钱?
看罢这首诗,古岩不由自主地被触动:这些年来可怜的朱庚华有人给他扫墓吗?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未成年人死后除了不能葬祖坟,清明节也是不扫墓的。再加上朱家对朱庚华寄予厚望,并化费了不少金钱,他的一死了之无疑是对家人的一种伤害,看来,家人肯定是不会给他上坟的了。可以想见,朱庚华从死去的那天开始就是孤魂野鬼。古岩动了恻隐之心,想起离出家还有一段时间,就萌生了去给朱庚华上坟的念头。
肖玉堂暂时还在休假,见儿子非要出家不可,他除了整日郁郁寡欢,竟毫无办法。一日,古岩提出想去福宁看望老师,他就在暗地里修书一封,然后很爽快地答应了儿子,并安排仆人邓双发陪同前往。
肖古岩这次出门,已是万象复苏的暮春天气。他先去拜见了邹轩斋,然后借囗要去看望一位同学就在客棧里住下。
肖古岩一个人到市面上买了些香烛祭品,又买了纸和笔,借店家的书案写了十数首诗,然后才出城望朱家庄而去。
一晃就有几年时间,肖古岩来到朱家庄却找不到朱庚华的坟墓了。他站在路囗等了一阵,见有一中年农夫路过就上前打听:“大哥,看样子你是这庄上的人,请问你知道朱庚华这个人吗?”
农夫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古岩:“这位少爷是哪里人?朱庚华早就死了,你找他干什么?”
“我知道,我是他的同窗好友,想问问这些年有没有人给他上坟?”
农夫见到朱庚华手里提着的祭品心里就明白了,道:“原来你是给庚华上坟啊,他家父母都没人上坟,谁还给他上!” 肖古岩一惊,立即想到了朱庚华给他的那句诗“荒垅关山隔,凭谁寄纸钱?”这简直是难以令人置信!冥冥中这不正是应证了即使有人愿意给他上坟,也是隔着万重荒垅关山?他忍不住问到:“他父母不是很好么,为何就过世了?”
农夫叹道:“唉——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是朱庚华是个不孝之子,是他害了一家人。”
“大哥尊姓大名,庚华如何害了全家人?”古岩觉得其中必有内情。
“我叫朱庚南,是他的堂兄,我叔叔这辈子不该生了庚华这个灾星。”朱庚南于是讲起了他叔叔家的事。
原来自朱庚华死后,他父亲虽然放弃了洗劫仇家的念头,但从此后变得意志消沉。仇敌是当地一大户人家,朱庚华在世时他们还真有点担心他高中之后进行报复,因此还有所收敛。所谓“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如今朱家的读书人死了,仇敌开始蠢蠢欲动,他们买通官府,侵吞了朱家的良田。朱庚华的哥哥气不过,便打算去人家放火报复,结果火没放成,被告到官府,抓了人还要赔钱……两位老人见已经家破人亡,于绝望中双双上吊自尽……
听了朱庚南的讲述,肖古岩已是泪流满面,哽咽地问到:“他哥哥现在何处?”
朱庚南摇头:“不知道,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还活着。是死是活,反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肖古岩抹了泪道:“谢谢你朱大哥,现在麻烦你带我去庚华的坟上看看好吗。”
朱庚南也不多说,领了古岩就走。到了一荒凉之地,朱庚南指着一丛杂草道:“到了,就这里。”
古岩纳闷道:“连坟堆都没有了,怎能敢说就在这里?”
朱庚华指着不远处的两个土堆说:“这里是我叔叔和婶娘的坟,他一家仨囗都是我在场埋的,所以才记得。天长日久,庚华的坟堆让雨水冲走了,庚华没有坟堆,也没人来管。”
古岩翻开杂草,果见里头有几块石头,于是从包里取出镰刀对朱庚南说:“今天你就帮我做事算了,回头我开你工钱。”
朱庚说:“那就占便宜了。”说着从古岩手里接了刀弯腰割起草来。
肖古岩流着泪在坟前摆开祭品,然后焚烧纸钱。他一边烧一边说道:“庚华兄,我给你上坟来了,清明已过,我来晚了,请不要怪罪。”
朱庚南很快就割完了草,他不住问到:“小兄弟,看得出你是富人家的公子,你何故来给一位穷人家的孩子上坟?”
古岩道:“大哥有所不知,庚华是位难得的才子,可惜他生错了人家。这世道对他太不公平了,我给他上坟,也是为了良心上有一点点安慰。”
“哦,原来如此。这世道多的是为富不仁者,难得你有这样的善心。”
要走了,古岩又拿出诗稿来,并对着坟墓说:“庚华兄,我带来了几首诗,都是你喜欢的风格。”说着他点燃诗稿。
朱庚南站在傍边,他见古岩吟完了,忍不住问道:“你念的是什么?”
“诗歌。”古岩道。
“诗歌?我以为你在念经呢,你们读书人知道得真多。”
“你会念诵?”
朱庚南摇头:“不会。”
“你信佛吗?”
“我才不会信佛。”
“为什么?”
朱庚南道:“信佛有什么好?不信佛还好一些。”
“为什么。”
“佛教人行善。”
“行善不好吗?”
“一点也不好。你看,这世上行善的人都没个落处,我叔叔如果行恶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你这话是什么意?”
“意思很明白,如果庚华不去死,我叔叔把仇人家灭门,夺了他的财产,就有钱给庚华买到功名。那境况就跟现在大不一样了。事实摆在这里,你说是行善好呢,还是行恶好?”
“只是这样良心过得去么?”
“良心?”朱庚南冷笑一声,“良心能值几个钱?这年头谁还讲良心?连皇帝老子都不讲良心。我倒是很佩服那个洪秀全,他如今都当上天王了,我叔叔就算把几家都灭了门,与他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肖古岩不想和朱庚南争辩,就要离开。朱庚南见状,怕他忘了诺言,把手里的刀子递给古岩:“少爷,事情办好了,东西还得归谁。”
古岩明白他的意思,道:“我知道。这东西也包括这些祭品,我是从市面上才买的,花了一些银子,另外还给你二两碎银,就当是你的工钱吧,不知这样行不行?”
“行,就依你。”朱庚南满心欢喜,本来他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好开口。
末了,肖古岩又从口袋里摸出五两银子交给朱庚南:“有空还得麻烦给你堂弟的坟抛一个土堆,免得年深日久寻不到。还有,往后清明如果我来不了,也捎带帮我祭奠一下你的叔叔和婶娘。所花费用我日后给你。”
肖古岩说完就离去,才走几步又被朱庚南叫住了:“少爷,以后我怎么找你?”
古岩道:“我叫肖古岩,原来在这里做过知州的肖大人就是我父亲。”
古岩回到客棧,仆人邓双发道:“少爷,你刚才不在,邹先生来过这里了,他留了话说他在学馆等你。”
肖古岩不解地:“他找我有什么事?”
邓双发摇头:“不知道。”
肖古岩打了个呵欠道:“今天太累,哪里也不想去了。”
这一天古岩走了很远的路,已经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邓双发打来热水洗罢澡,刚上床就有人敲门。古岩见邓双发不在,只好自已起来。开门处,一年轻人挤了进来,肖古岩认出是什么人时,吃了一惊:“是我看错了吧,你是朱庚华?……”
“你没看错人,我确实是朱庚华。”来人道。
“你……原来你没有……我看到的都是假的?”
“你不问这么多,我今天是来感谢你的。”
“感谢我什么?”
“感谢你对我的一片真心……说真的,我的父母都不能跟你比,他们对我好是指望将来有回报。”
“你说的是给你上坟的事吧?我正要向你道歉呢,你还好好的我就……”
朱庚华认真道:“古岩,我确实已经死了……以后你不必为我上坟,那没有用,我是个殇人,在阴间是没有地位的,你给的东西我都得不到。如果你真要帮我,等到你修成正果再来度我。”
“庚华,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就死了呢?”古岩一惊,刹那间醒了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邓双发正在关门,他见古岩醒来了就问:“少爷,你在叫什么?是做噩梦吗?”
古岩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已出了一身冷汗,但刚才的场景却清晰在目,便在心里自忖:怪事了,他如何也知道我要出家?莫非冥冥中这辈子我与佛有缘?嘴里却问邓双发道:“刚才谁来这里了?”
邓双发回答:“是掌柜的来了,问我们几时走。”
古岩道:“事情都办好了,明天顺路去看看邹先生,问问他有何事要见我。”
奇怪的是这个晚上,古岩再没有做噩梦,睡得很安稳。次日吃了早点,肖古岩给了伙铺钱就上路了。到了福宁学馆门囗,古岩叫邓双发看着行李,一个人入内见邹轩斋。
邹轩斋果然在等他。二人在书斋坐定,邹轩斋道:“昨天去看朱庚华了?”
肖古岩吃了一惊:“先生怎么知道我去那里?”
邹轩斋道:“我哪有那样的神通,是你父亲给捎了信说你要去那里。”
肖古岩难以置信地:“家父又是如何知道的?”
邹轩斋道:“肖大人是个人物,偌大一个州数十万人丁,他都治理得井井有条,他的儿子有什么心思,他能不知道么?”
肖古岩舒了囗气,沉默片刻,望着邹轩斋道:“不知先生叫学生过来有何教导?”
“没有。我只想问你昨天在朱家庄见了那场景有何感想。”
古岩叹了一囗气道:“这世道对他们一家太不公平了。”
“是吗?是不是他们一家前世作业太多,上天要惩治他们?”
古岩摇头:“恰恰相反,朱庚华一家都是善良本份人。”
邹轩斋吃惊地:“这就是怪事了,好人受此罪,而据我所知,那户欺侮他们的人日子还过得很好。”
古岩道:“是啊,佛说上天对待每一个人都一样的。”
“那为什么魔鬼总是比人过得好呢?”
古岩道:“这就好比下雨,魔鬼习惯把人的伞抢去,所以他总是过得好。”
“都说观世音菩萨有一千只眼,这些难道她没有看见?”
“她当然会看到。”
“可是她无动于衷。”
“不,她没有!”
“你说没有,可是事实已经在这里了。”
古岩道:“佛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也皆有魔性,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恶魔。比如某人在某地受尽恶魔的欺压,可是在某某地他又可能是欺压别人的恶魔。正因为如此,这个世界上才有千千万万朱庚华。所以,佛就劝导众生学佛,祛除心中的恶魔。”
邹轩斋沉默有许,然后叹道:“你父亲要我劝你,看来我是无能为力了。做为你的先生,只想告诉你,世上条条大路通长安,走自已想走的路是最好的。你千万记住了——一路上如果没有筚路蓝缕历尽艰辛,就不会拥有自己的风景。现成路好走,那都是别人走过的。”随后修书一封让古岩带回家去。
古岩道:“谢谢先生教诲。”
却说古岩回到泉州把邹轩斋的信交给父亲。肖玉堂看了邹轩斋给他的信,便一言不发,此时他内心的苦恼只有他自才能品味到。
再说古岩此时除了一心想着出家,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从福宁回来,一路上很辛苦,他想到融镜法师应该早择好了他的出家吉日,第二天一早就上观音庙去了。
上山的路上,古岩心想,连邹先生都没能说服他,老法师答应的事应该不会反悔,何况他还立了誓言。
上得山来,古岩去了几个地方都没见着老和尚,盘桓了一圈,仍然没找到。正纳闷,这时听到大殿里传来木鱼声。古岩疾步走向佛殿,远远看到是一位老和尚在念经打坐。古岩欺身近前,才发现老和尚并非融镜,面孔甚为陌生,以前从未蒙面。
“老师父,请问融镜法师在哪?”古岩问到。
老和尚继续敲打木鱼:“阿弥陀佛,居士找融镜法师何事?”
古岩道:“我姓肖,融镜法师答应度我出家,今日特来问吉日。”
老和尚这才睁开眼睛:“居士就是肖公子啊,融镜法师不在这。”
“那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
古岩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你说什么?他为什么不能回来?”老和尚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居士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家?”
“我也想向你,你为什么也要出家呢?”
“果然是个能言善辩之人。老衲今天不和你辩。你不是想知道融镜法师为何不能回来吗?”
古岩道:“他准是不敢见我。”
老和尚道:“你说对一半。他不是不敢见你,是不能见你。”
古岩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融镜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收他为徒,才起了那样的咒。他在心里直呼上当,同时仍不死心,缠住老和尚道:“融镜法师不在,你度我也是一样。”
老和尚直摇头:“不可不可!老衲不能收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回家问你父亲吧。”老和尚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开腔,闭着眼一心念经去了。肖古岩无奈,只好走出殿在庙外向一位沙弥打听。这才知道是父亲亲自找到融镜不准他出家。融镜无奈之下只好离开住持多年的古庙。至于具体去了哪里,小沙弥确实不知,新来的住持叫常开。
俗话说“有心难留去心人”,这以后,肖古岩每天上山缠住常开要出家。常开不知是不胜其烦,还是被他的决心打动,最后答应三年后度古岩出家。
再说肖玉堂,尽管他政绩显著,民间囗碑极佳,但因他不善阿谀奉承,官职一直难以上去。其时,他已年过“知天命”之年,身体大不如前,加上儿子执意出家之事让他伤透脑子。考虑再三,肖玉堂便以送妻子和母亲的骨灰回乡为由,顺路将儿子带回老家,以此掐断他的出家念头。
咸丰二年,肖玉堂携子送母亲周氏、妻子颜氏的骨灰回湖南湘乡横铺镇肖家冲安葬。
安葬前夜,肖玉堂按老家风俗请了湘乡云门寺十几个僧人来家里放焰囗,以此超度亡灵,教死者不堕地狱道中。肖古岩跪在灵柩旁听到僧人抑扬顿挫地吟唱,他感觉到这些声音有如天籁,他的心田仿佛正得以甘露的滋润……听焰囗时但闻梵音袅袅,如临蓬莱仙境……这时,古岩便对那些种境界生出了无限的向往,并在心里痴心地想着——我什么时候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
随后是坐在台上的金刚上师招请亡灵,这个老和尚的声音很好听,如银钤带着颤音,极能触动人的灵魂——
“一心招请,怀胎十月,坐草三朝……吉凶只在片时,璋瓦未分,母子皆归长夜……”
古岩听到此处,他的心一颤,触到了痛处,想起自已生不见母,他突然发现没有母爱的世界是多么的孤独凄凉,这正是他为什么厌世出家的原因之一啊……
肖玉堂安葬了母亲和妻子,把儿子交给他的胞弟肖璞堂,然后带上王氏及随从到泉州去了。却说肖璞堂是肖家的第二个儿子,曾经中过举人,但一直未入仕。他常常自嘲地说:“我这辈子做不了官是父母偏心,‘璞’乃未雕琢之玉也,我当然就比不上哥哥。”事实上他不入仕多半原因是父母无人照顾。他有一个儿子名富国,比古岩大二岁。富国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性格自然与古岩大不一样。古岩的事他也听大人们说了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堂弟为何要出家。在常人眼里,只有没有活路的人才会走那路,而他长在官宦人家,衣食无忧,他的想法实在令人费解。他受父母之命陪伴古岩,希望堂弟在生活中找到乐趣,放弃出家念头。相处一段时间,他发见古岩沉默寡言,不愿与他交流,渐渐也失去了耐心玩自已的去了。
古岩在老家待了一段时间,肖璞堂就开始授课,教兄弟二人做八股文。古岩一心向佛,对学业毫无兴趣,好在他天资聪颖,做出来的文章总能叫叔叔满意。肖璞堂于是认为大功告成,写信告诉哥哥,说古岩已经放弃出家,心思都用在书上面了。肖玉堂接到信,心中巨石总算落下。
肖古岩见已经把大人迷惑住了,私下也很高兴,他开始安下心来在老家呆下去。三年时间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很短暂的,但是三年的等待却十分漫长。有时候他也想,中国的庙宇千千万,和尚多如过江之鲫,有德有行的也不在少数,我为什么非要拜常开为师不可呢?想想,他觉得很没有这必要。但过后他冷静下来又想到,出家讲求一个“缘”,他和常开法师之间既然有那样的约定,也许这就是缘。此外,常开法师为什么要等到三年后度他?这也令他时刻耿耿于怀,一直想知道答案。也就是说,三年的等待虽然漫长,但好像前面总有东西在诱惑他,能教他一直不离不舍地坚持下来……
咸丰四年,古岩与常开约定的日期临近,对古岩来说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家里。肖家每年八月都要上南岳进香,这规矩是早年就定下来的,老太爷去世后,就由肖璞堂来执行。本来,古岩利用叔叔上南岳的机会离家是最好的,但他等不及了,他要在农历七月十四之前赶到泉州,十四日是地藏王菩萨生日,这是出家的最好日期。眼见日子一天天临近,古岩正为找不到离家的理由苦恼时,父亲从泉州来信了。肖璞堂看后又把信给了古岩。这是一封很平常的家书,肖玉堂在信里问古岩及家里的田租情况,末了又顺便称可能是年纪老了的缘故,最近身体有点不适。古岩看了信情不自禁流下了泪,随后趁机提出想去泉州看望父亲。肖璞堂一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遂打发家仆邓双发随古岩出门。
古岩很早就估计到一旦出门,叔叔定会安排人陪同,因此他早有这方面的准备,现在他的预计果然应验了。
古岩在老家闷了三年,出得门来,一股清爽怡人的空气迎面扑来,感觉与家中大不一样。这时候,他最担心的是叔叔突然改变主意把他追回去,因此,他一再催促邓双发加快步子。
终于走出了湘乡地界,古岩本能地回过头,确认没有人追来,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囗气。他放眼四望,刹时,他发现连景色都变得自由和清爽了……仿佛他自已也变成了一只刚刚飞出笼子的鸟儿,正自由自在地飞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美啊,飘逸,宽广,无拘无束……想想他都后怕,不明白这三年自已是如何熬过来的。一路上连邓双发都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主仆二人一路晓行夜宿,半月后便抵达了泉州地界。
这天中午,二人在一小店打尖吃饭,顺便向店家打听路程。当掌柜的告诉二位此处离泉州城只有十里路时,邓双发就要赶路。古岩以太疲劳为由不愿走动,邓双发也只好依了。
古岩很清楚,一旦见到父亲有可能生变故,那时候或许就出家不成。至半夜,古岩趁邓双发熟睡悄悄起床,把一封信和一包银子留在床头柜上便蹑手蹑脚离开了伙铺……
次日午后,古岩终于来到了观音庙。
此时庙里`已经没有香客,正在打扫香灰的沙弥悟性老远就看到了他,主动打招呼:“肖居士远道而来,吃过了么?”
古岩与悟性答话,眼睛却在四处张望:“常开老法师可在禅房?”
悟性道:“啊呀,居士你来得不凑巧,早来一天我师父还在,昨天他有事出去了。”
古岩一听,心凉了半载:“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悟性摇头:“不知道。”
古岩刹时心里明白了几分,就问悟性:“三年前我和他有约,莫非他年纪大了,把事情都忘记了?”
悟性道:“他没有忘记,昨天临走他还说起你,说他和你可能是没有缘,近段时间有要紧事他非得外出一趟不可。”
古岩道:“他既是这样说那就算了。”
悟性见他要走,就说:“不等他回来了?”
古岩摇头:“不是我不等,是等不了,他没有归期,你敢保证他什么时候回来么?”
悟性摇头:“那我不敢。”
“那我等他还有何意义?实不相瞒,不是与他有约,三年前我就出家了,用不着等到今日。”
“那是……请问居士现在做何打算?”
古岩长叹一声:“去别的地方找个寺庙出家——具体在哪里我自已也说不准,那得随缘。”
“说的是。阿弥陀佛。”
古岩下得山来,想着该投身何处,心里又茫然起来。他明白拜师父很重要,尤其是入门的第一个师父可以让徒弟少走弯路。古岩早就知道,在佛门,除了融镜,常开法师算是一个难得的高僧了。古岩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投师之事更不愿草率。他来到一个无名小镇天已向晚。他想着先住下来有个落脚处,就算这境内没有高僧,再上他处寻访不迟。他选准了一家客棧正要投宿,冷不防后背冲上来一个人紧紧地扯住他的衣衫不放。古岩吃了一惊,回过头方知是邓双发,就说:“老邓你快放开我,两个大男人在这里拉拉扯扯的不好看。”
邓双发道:“我不会放你了,除非你答应跟我去见大老爷。”
古岩见开始有人围看,只好答应了。两人到了一僻静处,邓双发这才松开手道:“我总算找到你了,你害得我好苦,如果不是老天保佑,你说我如何向大老爷、二老爷交代?”
古岩道:“你要向他们交代什么?我在信上不是说得好好的。”
邓双发道:“你打发我银子让我远走高飞,这不是要置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吗?我在你家几十年,方园几十里没有人说我的不是,你这一走等于把我一生的名声全毁了。你想出家这跟我没有关系,但你不要害我,今天无论如何你要跟我走,否则我是不会依的。”
古岩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这事不能让老爷知道,就当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古岩说到此处伸出手,“老邓把东西还给我。”
邓双发道:“钱到了家我一定还给你。”
“我说的不是钱,是那封信,”古岩见他有点不太愿意,就说,“看样子你还是想留着交给老爷,那好,我不为难你。”
邓双发怕古岩不跟他走,只好把信交了出来。
主仆两人到达泉州城已是天黑时间,肖玉堂见了儿子很是意外,看了弟弟写给他的信才有点动容地摸着已渐秃顶的头说:“只怪我多事,一点点小毛病让你跑这么远……唉——也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邓双发见状就对肖玉堂说:“依我看不如就让古岩留在老爷身边,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肖玉堂道:“这事再说吧,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告老还乡那是早晚的事。”
“要不让古岩在这里待一些日子,我先回去,家中很多事还离不开我。”
肖玉堂看了一眼古岩说:“看看再说吧。”
如果说古岩对这个世界还有牵挂的话,那就是父亲。这一次古岩在泉州府待了五天,就归心似箭要回家,他盘算着一定要在叔叔上南岳之前出家。在这五天里,古岩发现庶母王氏对父亲照顾得十分周到,这让他更加了无牵挂,可以安安心心出家了。肖玉堂本想和儿子多待一些时日,无奈公务繁忙抽不出更多的时间来,见儿子和仆人都想走,也只好同意。
却说肖古岩回到老家已是八月上旬,叔叔已经做好了上南岳的准备。古岩总算松了一囗气,并在暗中写了一封信,等叔叔一走就交给富国——这一次他不想把邓双发扯进来。
农历八月初十,这天肖璞堂起了个大早,香汤沐浴穿戴齐整后来到堂屋里,他让佣人唤来古岩和富国,然后很庄重地说:“我们家能有今天,都是菩萨保佑,你们爷爷早年就立了规矩,每年农历八月的庙会都要上南岳拜彿。现在我们这一辈人年纪大了,总会有走不动的时候,从今年开始,你们兄弟二人都要随我上山。”
叔叔的决定令古岩始料不及,未等他反应过来,就有家仆催促二人去沐浴。
南岳即衡山,又作衡岳,为中国五岳之一,位于湖南衡山县西北十五公里处。标高一二○○公尺。周围四○○公里内有七十二峰、十洞、十五岩、三十八泉、二十五溪、九池、九潭、九井。湘江环绕于其南、东、北三面。据唐开元十八年(730)李邕所撰麓山寺碑记载,法崇至此开山,于西晋泰始四年(268)草创麓山寺。陈代太建二年(570),慧思入南岳讲般若经典、中论等,称为般若道场,故慧思又称南岳大师。唐代先天二年,怀让入南岳,住于般若寺观音台三十年,使南岳禅风高张。唐代天宝元年(742),希迁入衡山,于石上结庵,人称石头和尚。佛教史上著名之高僧名士走访此山者无以数计。山中建有诸多寺庙,如法崇之麓山寺(后改名万寿寺)、承远之胜业寺(祝圣寺)、慧思之故地(福严寺)、马祖道一从怀让得法之故地(传法院,即磨镜台)、石头希迁之故地(南台寺)、慧思之三生塔院等。山之东南麓为岳庙,即南岳圣帝之庙,香火旺盛。此外附近有道林寺,为佛果克勤之参禅之所。
南岳是佛教圣地,古岩很早就对那里十分神往,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已是在极不愿意的情形下去那里朝圣……
一路上肖富国十分活跃,不停地说南岳的菩萨如何如何灵验,村子里谁谁病了到处请郎中都治不好,最后上了南岳很快病就好了。肖古岩内心郁闷,一路都不说话,他觉得看似简单的出家,对于他却是如此艰难,他有点怀疑此生或许与佛无缘……他们一行来到南岳,这里正是庙会盛期,各地来烧香者络绎不绝。
临近南岳,但见所有客棧饭店皆卖素食,家家户户堂屋上首供奉香案。相逢处,人人囗称“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肖璞堂好像知道古岩心思似的,一路上看得很紧,到了山脚他也不离开半步,只差使家仆去购买香烛祭品。
入得寺内,满目尽是菩萨香客,空气里弥漫着浸人心脾的檩香味,到了这样的处所,古岩很快就将烦恼忘得一干二净。在此起彼落的佛号声中,古岩如涸辙之鱼遇到了雨露,然后引他进入蓬莱仙境……
肖璞堂在大殿开始忙碌起来,就让富国陪伴古岩。富国先是跟得很紧,但毕竟这南岳山上新鲜事多,古岩趁着他看热闹之机悄悄走开去看自已感兴趣的景点——磨镜台,古岩久久注视,这里正是道一禅师成道的处所。据说当年道一在此处不分日夜坐禅苦修。一位名叫怀让的和尚怕他走火入魔,就上前问他:“大师天天在此枯坐,不知你想干什么?”
道一答道:“坐禅。”
怀让又问:“你坐禅又是为了什么?”
道一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成佛。”
怀让不再多问,从附近寻来一块砖坐在道一的旁边没完没了磨将起来。道一感到怀让有点不可理喻,但也没把他当回事。
自此一个坐禅一个磨砖,日复一日……一段时间过去,道一终于坐不住了,忍不住问怀让:“这位禅师,你日日在此磨砖,是为何?”
怀让道:“做镜。”
道一大笑:“砖岂可磨镜?”
怀让认真道:“砖不可磨镜,坐禅又岂可成佛?”
道一愣住了:“如何即是?”
怀让道:“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
道一大悟,惭愧不已,当即顶礼怀让,拜怀让为师。怀让不受,扬长而去。道一禅师自此得道。
这磨镜台旁有一偈云:
南岳衡山妙高峰
历代相传出圣僧
三生石伴谁识谁
万劫生中亲复亲
古岩读“万劫生中亲复亲”突然顿悟:这南岳山高僧云集,是个绝好的出家圣地,我何不就留在此处?主意打定,古岩的满腔愁绪一扫而光——剩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说服叔叔。
古岩想了很多理由,都觉得不够充分,难以说服叔叔。古岩正冥思苦想不得要领,这时,寺庙里的钟声响了,随后一群和尚走了出来。古岩无意长望,猛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遂扯住一经过的出家人问到:“刚才那位老法师可是从福建来的?”
出家人反问:“你问这个干嘛?”
古岩道:“我与他有一段善缘,今特来亲近老法师。”
出家人问到:“你说认得他,能说出他的名来么?”
“俗名不知,他的法号叫常开。”
出家人道:“正是他。”
古岩见出家人要走,只是不放:“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出家人道:“居士随我来。”
经打听,这出家人叫恒志,是这里的住持。恒志把他引到一间寮房,古岩果然看到身披袈裟的常开正在喝茶!
古岩喜出望外,也不等恒志先通报,闯进去纳头便拜:“师父,你教弟子找得好苦,今天总算找到你了!”
常开吃了一惊,他看了一眼恒志,似乎明白了什么,发话道:“快起来,你从哪里来?”
“我去了泉州你的寺里,现在又从老家湘乡县过来。”
老和尚道:“你如何知道老衲在此?”
“学人不知老法师在此,是老天可怜学人的一片诚心,安排我们在此相见。”
老和尚不解:“此话如何说?”古岩遂将他来到这里的过程说了一遍,常开闻听后感叹不已道,“看来这真乃天意,老衲这回是非得度人不可了。”
“实不相瞒,就算今天没遇老法师后学也非出家不可。”
“哦……那你家人如何交代?”
“后学自有安排,老法师只管度我。已经三年了,有一个问题今日请老师解答。”
常开道:“说。”
古岩道:“当初学生执意要在泉州观音庙出家,是老法师要学生等三年后来找你,这是为何?”
常开道:“实不相瞒,这是你父亲的原因。当初他极力阻挠你出家,多次在融镜法师处哭求,融镜法师也答应了。每次我都在场,融镜法师离开观音庙也是我的主意。”
“这跟三年后度我又有何关系?”
“出家都讲求一个‘缘’字,当时你还小,不谙世事,想出家也许是一时之冲动,三年过,你必有反悔。”
“如果我不反悔呢?”
“如果三年过去仍未改变初衷,我当然要度你。只是老衲与你父亲的的关系非比寻常,一想到我与融镜法师对他的承诺,还是不想度你,我来到此,其实就是躲避。没想到你的诚心感动了菩萨,你说我还有何话可说?”
古岩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沉默片刻,常开道:“你叔叔他们呢?”
“在大殿,这个时候该——”古岩的话未说完,禅房里闯进一个人来,正是肖璞堂。古岩吃了一惊,“叔叔,你这是……”
肖璞堂先拜了常开,然后才说:“大师你们说的话我在门外都听到了,古岩他与佛有缘,我不反对他出家,只是‘放牛娃无权卖牛’,哥哥把他托付给我,等我把他还给哥哥你再度他不迟。”
常开道:“居士说的有道理,古岩你听到没有,这事还得与你父亲商量。”
“老法师莫非又想反悔?”
常开道:“今天有你叔叔在场作证,老衲绝不反悔,你说通了父亲,我随时随地都可度你。”
“一言为定?”古岩望着常开法师。
“阿弥陀佛,一言为定。”
“谢谢师父!”古岩跪下嗑了3个响头。
叔侄二人别了常开,出得门来,富国一把扯住他:“肖古岩你去哪里了?不打声招呼,害我好找!”
古岩陪着笑:“不用找,这么大的人了,我不会丢。”
富国道:“不是怕你丢,谁不知道你想当和尚?别以为人家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全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上次你去泉州我爹特意安排老邓盯你,你回来时伯父又写了信让老邓带回来交给我爹。”
古岩道:“是我不是,我向你赔不是,求你别这么大火气。”
富国道:“不是我发火,爹让我盯你,你丢了他刚才骂人骂得好凶,还说如果找不到你,就要我的小命——换上你,你会生气吗?”
听了富国一席话,古岩才知道家里人从来就没有放松看管他,看来现在只能由地下转为公开了。
却说肖璞堂得知古岩执意出家,他感到此事关系重大,当天就修书一封交给随行家仆,嘱他务须快马加鞭赶往泉州。此次庙会共有七天时间,散会后肖璞堂借口身体不适又在山上多待了几天。
古岩心里明白,叔叔是在有意拖延时间。至于他为何不急于回去,古岩估计与叔叔写给父亲的那封信有一定关系。
肖璞堂一行离开南岳后在路上走走停停,古岩这时已经明白,叔叔这样磨蹭是在等父亲从泉州回来。
古岩回到家时,已是九月上旬,他的估计没有错,叔叔果然是在等父亲。他们到家的第二天,肖玉堂一行就骑着马回来了。
这次见面,古岩觉得父亲老了不少,这也许是远道归来的原因。肖玉堂没有和古岩说太多的话,要说的话肖璞堂在信上都说了。等到他歇气过来才对儿子说:“古岩,你有十七岁了,是大人了,今后的路如何走,为父本无权干涉,只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早年还留了一些事情你要有个妥善安置。”
“你是说那两门亲吧?”父亲一提起,古岩心里就明白。
肖玉堂点头:“难为你还记得。”
古岩道:“这方面的事情,还望父亲作主。孩儿反正是铁了心要出家。”
肖玉堂道:“你出家我不反对,但你不能为难我。田、谭两家都是诗书之家,古人云‘一妻不事二夫’,你总不至至退婚,教人家颜面扫尽吧?古岩啊,这个忙为父帮不了你!”
古岩也感到为难,他看着父亲,很久才说:“爹,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肖玉堂道:“如果你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依父之见,不如先完婚,等到一年之后再出家也不为晚,你自已认为呢?”
古岩心里明白这是父亲有意给他出难题,目的还是不让他出家,欲知古岩是否答应了成婚一事,下回有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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