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光大师:第四章 双溪受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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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双溪受戒
话说印光明明听出师父的话中含有暗示之意而师父偏不认同,遂道:“您是提醒弟子,我的大哥既然能到这里,必定还会来寻找?”说着扑通跪下,“师父,弟子在这里住不得了,弟子虔心出家礼佛,恳请师父指点迷津!”
道纯不由赞叹说:“你一点就透,果然颖悟非常,为师也愿意成全你。天下之大,何处不可藏身又何处不可修行?”
“师父说的是,只是弟子涉世不深,不知该到何处修行为好。”道纯想了想道:“老衲虽然空有把年纪,其实见识有限,好在我早年有幸拜光明法师为师,于佛法上才有小悟。”
印光道:“弟子也曾听说过光明法师,可谓如雷贯耳,只是不知是您的师父,弟子如能在他下面听教,实为三生之幸,不知师父能否玉成。”
道纯道:“光明大师如今在皖南徽州小南海,那里远隔万里,你大哥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的。只是万水千山的沿途艰辛,不知你有没有决心?”
印光听了大喜,连忙给师父顶礼:“谢师父,弟子不惧千山万水,只怕家人来找!”他唯恐大哥会循迹而至,整个晚上不敢合眼,次日天麻麻亮,一听到山林里鸟儿叽叽喳喳,就慌忙起床,饭也顾不上吃了,背着包袱向师父师兄弟们辞行。
道纯原本认定印光是自己最理想的衣钵传人,心里万般难舍,又想到他此去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诸多辛苦,也不亚于当年玄奘西天取经,不知不觉流出眼泪来。他打开箱子,箱子里保存着他多年的积蓄,其实十分寒酸,也就几两碎银子,此外就是几贯铜钱,本是计算着给寺院僧众添补伙食的……这会见印光要走,有心给印光多资助一点,可又担心寺院其他徒弟说自己偏心,他两手发抖,拿起一块小银子又放下,放下了又重新拿起……忽然看到一个远方居士供养自己的一块洋钱来——听有人说抵得上一两银子,便咬咬牙拈在手里,走出去塞给印光,哽咽着说:
“印光师,此去万里关山,少不了沿途化缘风餐露宿,实在是困难重重。你身体孱弱,脸皮又薄,让为师难以放心哪。有一句话你好好记住了:俗家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佛家也有句‘天下僧人皆如来弟子’的话,到了那挨饿受冻的紧要处,他们必定会相帮于你的,你可要放得下面子相求,别亏待了自己才好啊。”
印光连连答应,给师父顶礼三拜,跟师兄弟们洒泪告别:“师父……保重!列位……师兄师弟,请你们原谅,印光……情非得已,并非……有始无终!”说罢,一步三回头,踉踉跄跄走下山去。
印光打定主意不去长安,径直朝南走。到了山南一个小镇,已是黄昏时候,回首翘望南天,巍峨的终南山完全隐蔽在浓重的白云之中,印光心里好一阵惆怅。此时,街道两边的饭馆飘出浓郁的香味,他才感觉出肚子里咕咕直叫,依稀记起自己只顾赶路,还没有吃过一餐饭呢——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还好,一闻到那诱人的香气,肚子就叫得更加厉害,仿佛有几把看不见的小刀在不住地割着肚心一般难受。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衣兜,摸着师父送给的一块洋钱,耳朵里忽然响起师父的声音:“此去万里关山……”刹时仿佛触着火炉里滚烫的煤炭,慌忙抽出手来,按住作痛的肚子。
“羊肉泡馍!正宗的长安羊肉泡馍哪!”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挑着担子擦身而过,浓郁的香气钻进鼻孔;另一边,紧接着又响起吆喝:“馒头馒头!地道的长安白面馒头哪!”
吆喝声此起彼伏,似乎肚子里也发出了响亮的吆喝。印光赶紧捂住耳朵,极力抵御那充满诱惑的吆喝,快步离开了店铺离开了叫卖的小贩。他本来也知道,长安方圆的市民都有好善乐施的传统,行脚僧人向馒头店化缘,那些老板多半会笑嘻嘻地端上来,然而,他从来没有出门化过缘,何况自己束发受教,一向牢记“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怎么能开口呢?
晕头晕脑在街道漫步,肚子里的吆喝停止,他忽然又想起师父的教诲:“天下僧人皆是如来弟子”,眼前忽然一亮,便沿路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一家简陋的小寺,正好老和尚还在昏黄的油灯下念经,他赶忙走进去,大着胆子叫一声:“阿弥陀佛!后学是终南山莲花洞寺院的,请老师父慈悲,赐给一点残饭剩菜充饥如何?”
那老和尚看出印光还是没有受戒的沙弥,果然动了出家人的慈悲心,当即给他拿出剩余饭菜,留他在寺院歇宿。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老和尚便诚挚地点化他说:“你是道纯和尚的徒弟,就应该知道,我们出家人,生来就是穿千家衣、吃四方饭的方外之人,不要为了面子亏了自己肚子。听你的意思,是要到徽州小南海去参学,那万水千山的路程,若是照你这般羞于开口化缘的模样,连长安都走不出,岂能到达小南海?”
印光恍然大悟,明白羞于化缘必将寸步难行,躬身谢过老和尚。第二天早晨,他匆匆起身告辞。老和尚让他吃了早饭再走,他说:“我感谢老师父指教,明白了化缘即是上化佛道,下化众生,终生受用不尽!后学从此别过了,老师父保重!”
老和尚呵呵大笑,赞叹道纯收了个悟性好的徒弟,跟他合掌告别。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印光一路坦然化缘。晓行夜宿往南走了三天,却见沿途的人户逐渐稀疏,路人脸上个个面黄肌瘦,一望而知日子艰难,不由得感慨万千。看看进入镇安县城地面,忽然想到沿途难免有荒无人烟的偏僻之处无从化缘,毅然拿出道纯师父赠送的一块洋钱兑换。那县城钱庄伙计从来没有见过洋钱,面有难色摆手说:“小师父,要是银子还好,银子我们看得出成色称得出重量,可这样的东西……也是钱?你还是……上别的地方去吧!”
印光正在为难,倒是一家首饰店老板觉得有趣,对着光泽吹响了放在耳边细听,看准了这是银子,有心沾他的便宜,狡黠地说:“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钱,只怕惹麻烦呢!看在你是个出家人的份上,我用它打成首饰。不过嘛,只能换八百铜钱,你不干就拉倒!”
“八百就八百!我就用这八百,走到小南海!”印光果断地答应了。
那些人听说他就用八百走到小南海,一个个哄然大笑:“这小和尚疯了!小南海万水千山的,八百钱能走得到?”
印光笑吟吟稽首:“敢问各位,当年玄奘法师去西天取经,身上带了多少钱?”
“这……”那些人目瞪口呆。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对着印光上下打量,夸赞说:“好志向!我看小师父器宇轩昂,必定成功而返!老朽跟你约定,一旦小师父自南海还,请你作一个全堂的水陆道场!”
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秋天,21岁的印光离开镇安县,形单影只踏上了往小南海去的路途。一路之上,长年出门的好心人告诉他,到安徽路程万里,东面是崇山峻岭,最好先朝邻近的湖北走去,然后再沿途打听不迟。印光觉得深有道理,自是一路打听一路行走。
他一路上孤零零地,晴天看着太阳方向,阴雨天就沿途请教路径,饿了便向人化斋度日,天黑了就随地而卧。当然,他尽量打听沿途的大小寺院,恳求寺院的僧人提供方便。亲帮亲,邻帮邻,和尚帮的出家人,那些和尚尽管陌生,果然天下和尚一家亲,得知他竟然一个人前往南海参学,不禁生出几分敬重,给他提供食宿,还热情指点路径。
秋去冬来,呼呼寒风裹着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再加上人生地不熟,印光一天还走不上三二十里。有一次走到陕西四川两省交界之地,恰巧碰上一个大户人家做法事放焰口,领头的和尚因为徒弟病了缺人手,让他去帮忙,还许诺给他五百文铜钱的酬劳,他连忙合掌说:“后学深谢师父关爱,无奈出家日浅只知念佛,没读过几篇经书,实在不敢滥竽充数!”那和尚听了呵呵大笑:“你这小和尚也太老实了!须知坐堂也好,行脚也罢,谁都是照本宣科尽人事,有什么滥竽充数的?”他再三推辞,那和尚嗟叹不已……过了几天,正是大雪封山的恶劣天气不能走了,印光就给村子里的农户写对联,甚至还帮着别人轧草喂牛马,以求一日温饱。
风雪稍停,他不敢迟延,仍然踏雪南下。眼看到了大年三十,他不便打搅别人,就走到一家寺院去挂单。寺院住持怜悯他孤单一人,便留他帮着抄写经文,提议说:“我们寺院也有上代祖师留下的许多经书,你何必舍近求远到小南海去呢?不如留下来,一样也是参佛修行。”
他连忙说:“我秉承师命前去小南海,实在不敢须臾忘怀,待新年过去,还当继续前往小南海参学,请老师父见谅!”
不知不觉过了三个月,已是光绪八年的春天二月,印光来到了湖北省竹溪县境内。此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看到沿途的农民在地里开始了新的一年劳作,他不禁生出感慨来:此处远隔家乡数千里,想来大哥再也不能找到自己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哥可否也在忙碌?农民开始了新的计划,可是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小南海呢?
“小南海?我们只听说观音菩萨在南海,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小南海!”那些农民只知道春种秋收,对南海北海的一个个摇头不知,反倒是一个老婆婆说:“我们竹溪有个莲华寺,我每年到那里去烧香拜佛,寺院里的和尚准能知道小南海,你去打听打听好了。”
在竹溪县,莲华寺算得大寺院了。印光抬头一看,只见一片苍翠的竹海掩映之中,分明露出翘角飞檐的青瓦。这莲华寺系龙象和尚于公元665年在竹溪县蒋家堰镇小河口创建,后经明、清扩建,改名为“莲花禅林”。唐时莲花寺曾住有僧众百余人、建筑物三百多间。莲花寺寺院建筑选型美观雄伟,环境取材和培植艺术非凡,飞檐、斗拱、花格、彩绘壁画巧夺天工。莲花寺自唐建成便寺名远播,“云水高僧皆投入寺”,为鄂西北、陕南的佛教圣地。同时,该寺又地处鄂陕交界之地,也成为鄂陕两地交往大事的会商之处。同治元年,此寺被太平军烧毁,后由山谷和尚重建于瓦砾之场。重建后的寺院雄伟,超于旧建。游客、香客络绎不绝,甚为繁荣。
印光先入山门,然后拜见寺里知客师,请求指示前去小南海的路径,同时恳请结缘一身袈裟,以便一路换洗前去小南海。
那知客微微而笑说:“小师父志向可嘉,然而此去小南海,尙有万里之遥,可不是一年半载的时间哩。恕我实言相告,本寺有规矩,出家人一年只能发给一身僧服,即便方丈也不能破例,实在是不能给你。你是外省还没受戒的沙弥,得禀报方丈大和尚许可,方能挂单,还望小师父海涵!”
印光心里沉思:此去小南海万里之遥,没有僧服换洗是万万不能的!自己当然知道寺院规矩,只有高僧大德才能得到寺院礼遇,自己是个没有受戒的沙弥,理当充任杂役才能换取挂单的待遇,当即稽首道谢:“后学理会的。后学在终南山莲华寺修行的时候,便铭记‘杨歧灯盏明千古,宝寿生姜辣万年’,我情愿在宝寺服役,恳请知客师慈悲收留!”
印光所说的这副对联来源于佛门中的两则典故:一是杨歧方会禅师节约常住灯油,不背因果的故事;一是宝寿禅师不徇私情,卖姜给方丈和尚的故事。杨歧方会禅师是临济门下杨歧派的创始人,袁州宜春人,俗姓冷,是临济下第八世。二十岁时,到筠州(今江西省高安县)九峰山剃发出家,为人性格耿直,公私分明。他在石霜圆会下当监院时,由于库房光线昏暗,白天在为寺院工作,他就点庙里的灯;一到晚上诵经参禅就点自己的油灯,生怕自己侵占了常住的利益,错背因果。石霜和尚知道此事后,对杨歧方会说:“你这样还不算清廉,为何?你看,你的灯挂在寺庙的灯下面,寺庙的灯油滴进你的油灯里,你这不是沾了常住的光吗?”杨歧恍然大悟,赶紧把自己的油灯挂到寺庙的油灯的上面,宁可让自己的灯油落到寺院的油灯里,也绝不沾常住的便宜。他这种爱护常住之物,公私分明的品格在佛门中被传为佳话,后人就用“杨歧灯盏”为喻,颂扬杨歧方会的高尚品格,光明永照,千古不灭……后来,杨歧方会禅师在杨歧山弘扬临济宗风,自成一脉,被后人称为杨歧派;而“宝寿生姜辣万年”,说的是宝寿禅师的故事。洞山宝寿禅师为人清廉,秉性正直,严持戒律,常修头陀行,穿粪扫衣,他曾到五祖寺参礼戒公和尚,得到戒公的印证,从此声名大振。宝寿禅师在五祖寺管理库房,深爱常住之物,从不以常住之物私送人情,即使是方丈和尚也不例外。一天方丈戒公和尚患了感冒,让侍者到库房找宝寿禅师取一块生姜熬汤治病。宝寿训斥侍者说:“常住公物,哪能私用,要用就拿钱来买。”侍者回到丈室,将宝寿的话告诉了戒公。戒公就拿钱让侍者去买,这时,宝寿才将生姜给侍者。通过这件事,戒公和尚对宝寿禅师更加器重。后来,宝寿禅师外出游方参学游至洞山,当时洞山住持聪禅师对他尤为敬重。聪禅师圆寂前曾嘱托宝寿禅师继其法席。聪禅师圆寂后,当时郡守也以书信嘱托戒公,让戒公推荐合适的人选住持洞山。戒公说:“卖生姜的那位汉子可以去得。”在戒公的举荐之下,宝寿禅师顺利到洞山做了住持。
话休絮烦,却说那知客师被印光的话所动,遂道:“佛门中有句俗语‘宁可割肉补常住,不可私蓄肥自己’,这样吧,你先等等,我这就去请示方丈大和尚。”
知客师去了不久,果见寺里方丈大和尚踱步过来,他看了印光半响,才说:“听说小师父要去小南海可否说明原委?”
印光知道明明是方丈大和尚在怀疑,一个如此体弱之人居然声称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换了他自己也不会信。于是他如实把他出家的经过说了一遍,方丈大和尚听了甚为感动,遂道:“不错不错,半点不错!这正是我等的楷模!如此看来,你并非只是寻常行脚沙弥,还是读书出身,能够铭记先贤事迹的大丈夫哪!”方丈大和尚立刻让他留下来暂当照客。
在外人看来,“照客”似乎是寺院里的管理层的职务,其实只不过是“知客”手下照顾外来客人的服务僧人。那竹溪寺规模不大名气不高,难得有什么高僧大德光临,也难得尊贵的香客光顾,“照客”的职责便是照顾自己寺院出家人的吃饭,说穿了就是专门煮饭伺候寺里出家人罢了。寺里总共四十多个出家人,煮饭烧开水的任务全部落在印光一个人头上,一天到晚忙得汗流浃背没得半点空闲,往往到了吃饭的时候,他还得用黄泥和好煤炭挑出煤渣炭灰才有时间吃饭。大家看到他勤勉,逐渐喜欢上了这个陕西来的小和尚。
四月,好一段细雨迷蒙的时间,山野里长出许多蘑菇来。寺里的出家人纷纷三五成群到山里采蘑菇,采回后念着印光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帮着洗得干净了煮了一大锅,厨房里飘着浓郁的蘑菇清香,他们一个个饥肠辘辘,也知道印光总是要添罢煤才肯过来吃饭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吃起来。
当印光添好煤倒了煤渣来到饭堂,突然看到那些出家人一个个愁眉苦脸,有的揉着肚子直哼哼,有的干脆蹲在走廊边阳沟旁呕吐得一塌糊涂。他大惊失色:“不好!肯定是他们一时大意,采摘了有毒的蘑菇,大家中毒了!”他赶紧禀报方丈大和尚,可惜方丈大和尚也在口吐白沫哼哼唧唧:“印光师,这是我竹溪寺的劫难,我也不知如何解救哪!但愿佛祖……”
怎么办呢?印光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仿佛电光石火迸现,蓦地想起在俗家的时候也经历过这样的情景,乡亲们都是赶紧用桐油灌下去,让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呕吐出来。此时救人要紧,他也顾不得请示方丈大和尚,跑到储藏室提出半桶桐油来,首先给方丈喝了半盏,再依次给大家灌下去。刹时,所有的人全都将肚子里吃进去的蘑菇吐得干干净净,一个个有气无力挣扎起来。
“方丈大和尚,你们先歇息着,待我再去熬一锅绿豆汤来,大家喝下去解了毒,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印光将方丈大和尚几个年老体弱的扶进客堂,便一个人忙碌开了。
喝了绿豆汤,全寺的出家人逐渐恢复了体力,争相感谢印光救了大家,实在是竹溪寺恩同再造的大恩人。印光谦虚地说:“师父们过奖了!这是佛祖有灵,印光应该的!”
方丈大和尚自然对他心存感激,不忍再让他过于辛苦。恰巧,寺里的司库身体一直不好,便安排印光担任司库,闲暇跟随自己研读经书。
司库是寺院里掌管钱财的僧人,必须是对大家忠诚可靠的才能担任。印光只是挂单的外省沙弥,连戒牒都还没有取得,若在别的时候是万万不行的,可大家看出他办事没有丝毫漏洞,尤其难得的是解救了全寺的出家人的性命,便异口同声地说:“印光师是我等的救命恩人,我等谨遵方丈大和尚法旨!”
印光感激方丈大和尚和全寺出家人对自己的信任,果真按照那杨歧禅师的作风严格自律。端午节的时候,寺院出家人也仿效俗家的风俗,摘了粽叶包粽子。粽子包好煮熟之后,他请来监寺跟着自己打开库房,拿出纸张隔手,这才将寺院买了的蔗糖当面过秤,这时恰好鼻子里痒痒的打喷嚏,他赶紧将脸偏向一边,再目视前方端进餐厅。监寺见了忍不住打趣说:“印光师,你让我过秤监督也就罢了,还要用纸隔手,是怕脏了?难道在路上看了会瞎眼睛不成?”
印光郑重其事地说:“师兄呀,印光剃度之日起,便时刻铭记‘杨歧灯盏明千古,宝寿生姜辣万年’,以先辈祖师的廉洁砥砺自己。如今承蒙厚爱,每日跟钱财物资打交道,其实时刻面对诱惑,不敢稍有懈怠!这糖是大家进口吃的,我不能用手玷污了半点。”
“你呀!你在厨房里从来没有尝过一次菜,早已心如明镜钦佩不已。今日身为司库,何必如此苛刻自己?太过分、太过分啦!”监寺感慨万千,禀报了方丈大和尚。方丈大和尚也十分赞赏,喃喃地说:“此人一片虔诚,实在难得!”
说的是转眼到了六月六,正是骄阳如火的日子。乡村风俗,这一天要将赛龙舟用过的龙袍拿出来晒好收藏,俗称“晒龙袍”,即便普通人家,也要把冬天方穿的棉被棉衣棉裤什么的全都拿出来曝晒。寺院僧人也不例外,要进行一年一度的“晒经”。
这天一大早,印光按照方丈大和尚吩咐,在天井里摆好长凳,再将藏经楼的经书搬出来,一本一本地放在长凳上曝晒。寺院别的出家人也不闲着,纷纷把各自冬天才用的僧袍僧衣拿出来曝晒收藏!
印光一向勤勉认真,把所有经书晒开了,便趁着空闲逐一查看有无破损发霉的经书。就在这当儿,蓦然看到一本《龙舒净土文》,记起恩师道纯曾经讲过:所有佛家经书,全都收集在《大藏经》中,非高僧大德无缘一见。放眼当今佛门,以禅、净两家最负盛名,禅宗讲究的是顿悟,需得机缘巧合才可领悟;净土宗讲究“三根普被,利钝全收”,即便资质不高的人也可领悟。两家各有千秋,都是无上法门。想想自己虽然自幼禀赋颖悟,其实剃度之后并无长进,看来果然佛法广大无边,自己不能顿悟禅宗,只能循序渐进参研净土法门了!于是,拿过那本《龙舒净土文》,就蹲在摆放经书的长凳旁边,一字一句看起来。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方丈大和尚过来巡视,发现印光全神贯注看着经书,光秃秃的脑门上淌下一串串长长的汗水也不知道擦一把,心里顿时怦然一动,心道:寺里看起来四十多个出家人,其实没有几个是虔心读经,大半都是托身佛门混日子罢了;即便有几个真心皈依,无奈读书不多资质愚钝,也没一个能够领悟佛经精髓的。这个陕西来的印光,能抛弃功名投身佛门不远万里前往小南海参学,手捧经书如此专注,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真是一个虔诚的修行人。佛家讲普渡众生,成就有缘人,我忝为寺里方丈和尚,岂能不成就他!?于是,笑吟吟走过去:“印光师如此专注,可有心得?”
印光这才发现方丈大和尚站在自己身前,赶紧合掌躬身回答:“回禀大和尚,后学印光愚钝,对禅、净两宗还未入门,不敢妄称心得。刚才看了这《龙舒净土文》,似乎觉得这‘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修行,正符合佛祖众生皆可成佛的真谛,心里着实欢喜。可惜……”
“可惜是个残本,是吗?”印光听了频频颔首。“你说‘不敢妄称心得’,我看你刚才说的就已经很不简单,算得上体会到了佛祖普渡众生的真谛了。你说可惜,我也要说可惜,可惜你虽然剃度了,还没有受戒,很难得到接触天下名寺珍藏的佛经宝典,就算天天敲着木鱼念佛,也不能登堂入室哪!正好有个机会,陕西兴安双溪寺印海公定律师在九月重阳举行传戒仪式,他们人手不够,派了执事前来邀请我寺知客师帮助开堂,我想趁着这个机会让你跟着知客师同去,参加受戒法会,取得戒牒证得戒体如何?”
受戒,方能算正式的僧人,这是每一个出家人必须的基本条件。在终南山莲花洞寺,因为大哥坚决不许,所以道纯师父具备不能要他受戒。此回沿途化缘,没有受戒,便有人讥讽自己是“剃了光头混饭吃的假和尚”,让他深深苦恼;到寺院挂单,也正是因为自己没有受过戒,所有寺院都不把自己看成一家人,只能服苦役换取食宿。现在,方丈大和尚给了自己这样的机会,简直是喜从天降!他慌忙顶礼:“后学印光,深谢方丈大和尚天高地厚之恩!”
方丈大和尚连忙将他搀起来,说你救了全寺免遭劫难,这是我应该关心的,然后叮嘱他专心钻研经书准备入门考试,只待双溪寺那边开戒的时候,就随同知客师同去。
却说从竹溪莲华寺到兴安双溪寺,其间弯弯曲曲有好几百里路程。中秋节之后,他便跟随知客师前往双溪寺。
一路上秋高气爽,知客师兴致好,跟印光说起僧人传戒的历代传承和种种规章制度。知客师说:“早在隋唐时候,朝廷极其重视佛教,对僧人出家有着严格规定,必须经过朝廷考试才能获得度牒戒牒,故此杜绝了好逸恶劳之徒置身佛门,产生了许多高僧大德。可惜我大清雍正皇上是居士,便放松了对僧人受戒的要求,只要愿意出家就能当和尚,故此和尚里面鱼龙混杂,出现了不少饭僧亵渎佛门,无论禅、净两宗,几百年来几乎都没出现过能够受到天下缁素一致敬重的高僧,想来实在可悲可叹!”
印光道:“老师父所言极是。”
知客师又道:“我们各寺方丈大和尚痛感僧人良莠不齐,自是坚持严格规定,那双溪寺的印海公定律师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和尚,精通佛家戒律规章制度,对所有戒子要求极为严格,具有决定剃度的沙弥能否具备比丘资格的决定权,是方圆几百里公推确定的传戒和尚,被尊称为‘公定律师’,经他认定签发的戒牒,在佛家具有很高的权威,许多僧人都以得到印海公定律师的戒牒为荣。你到了那里一定要认真帮着办事,这样准能得到印海公定律师的青睐,顺利取得戒牒。”
印光诺诺连声道:“谢老师父指点,到了双溪寺必定兢兢业业听众前辈开示,成为一个合格的出家人。”
却说印光与知客师来到双溪寺,先到客堂再入大雄宝殿拜了菩萨,然后向住持说明来意。住持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律师正叨念呢。二位请到客堂稍坐片刻,我这就去通报律师。”二人在客堂一杯茶尚未喝完,那住持就过来道,“有请有请,律师在方丈室等你们。”
眼看就要与印海师父见面,印光不免有点不安起来,知客师似乎也看出来了,就说:“别怕,印海律师是个很和气的人,我与他见面多次,很好打交道。”
到得方丈室,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坐在禅床上,印光心想这老和尚应是印海了。知客师让印光在外面,他自己先入内施礼。印海还礼毕便看了一眼站在外面的印光问知客师:“你们方丈和尚是让他来受戒的吗?”
知客师道:“正是。”
印海即刻满脸的不高兴道:“你们寺方丈大和尚也是懂规矩的老和尚了,怎么不想想开戒是何等郑重的大事情,岂能随随便便打发沙弥来应付差事?不行不行!”
知客师明白这个印海脾气古板,也绵里藏针对他说:“回禀律师,自古‘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您别看印光师年轻还没受戒,可真要论起出家的虔诚,论起对佛经的领悟,论起恪尽职守的程度……不是我夸口,除了您律师之外,宝刹恐怕找不出一个能够跟他旗鼓相当的出家人来!”
“哦?如此说来,反倒是我走眼啰?那你先叫他进来吧。”印海公定律师半信半疑道,当即考校印光的学识。
印光在外面已经听到了戒和尚印海与知客师的谈话,此时他反而不紧张了。入内后,印海打量他半晌突然发问:“听知客师说你很有本事,我想知道你到底有何本事!”
印光不卑不亢道:“回律师,弟子才出家不久,并无多大本事,但弟子有一棵别人无法相比的向佛之心!”
印海一愣道:“你向佛之心与他人比有何特别处?”
印光于是将自己为何放弃功名毅然出家,如何让大哥放松防范趁机逃出,又如何在莲华寺担任照客司库的事情娓娓道来……印海听后内心的不满情绪去了不少,脸色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他说:“光有一棵诚心还不够,说起来你出家也有一些时日了,不知你对佛经有何领悟?”
印光道:“不敢说有领悟,拾人牙慧尔。”
印海道:“古今众多大德中你推何人?”
“弟子最敬仰晋代的慧远大师。”
印海道:“慧远有何德值得你推崇?”
印光道:“远公大师卓尔不群,发心广大,以大法为己任,精进为道,道念日纯。道安大师常常赞叹曰:‘使佛道流布中国的使命,就寄托在慧远身上了!’于此可见远公的器识超出常伦。远公二十四岁时,便开始升座讲经说法,听众有不能理解的地方,远公还援引庄子的义理为连类,采用格义方法,令听众清楚地领悟。由于这种讲经的善巧方便,道安大师便特许远公阅读外道典籍。远公讲道之余亦勤以著述,鸠摩罗什大师读到远公所著《法性论》,大加赞叹云:‘边国人未有经,使暗与理会,岂不妙哉!’”
印海又问:“除了慧远,还有谁值得你推崇?”
印光道:“明代的莲池大师。大师注重真修实行,以戒律为基石,以净土为皈依。禅与净土兼提并重,弘宗演教常年不衰。他的《沙弥要略》、《具戒便蒙》、《菩萨戒发隐》、《瑜伽焰口》、《水陆仪规》、和《朝暮二时课诵》一直是佛门法事仪规行文。在生活上,大师简朴清淡,始终以麻布素衣蔽身,一麻布帏用几十年,日常行作都自力亲为。待人接物心怀慈悲,外显威仪而不失温和,为道场与大众不辞劳苦,以大悲心平等摄化一切有情。”
印海公定律师听着听着脸色渐渐温和,因又问到:“既然你如此推崇莲池大师,我且问你:智人宜直悟禅宗,而今只管赞说净土,将无执著事相,不明理性?”
印光回答道:“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晓得此意,禅宗净土,殊途同归。若一味说无相话以为高,则资性稍利者,看得两本经论,记得几则公案,即便能之,何足为难?此土众生,多是先生西方,然后了悟。生西方一门,谓之横超三界,万无一失。”
印海击掌道:“好一个‘横超三界,万无一失’!看来真是我小看你了。印光师有如此高深的学问,想必字也写得不错,此次开戒仪式少了一副对联,印光师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印光明白印海律师是要看他的字写得怎么样,当即满囗应承下来。印海律师传侍者取了文房四宝,印光泼墨挥豪,写出海碗大字体的一副对联来,此对联正是他终生的座右铭:“杨歧灯盏明千古,宝寿生姜辣万年”。
印海公定律师看了,昏花的老眼顿时迸出光亮,当即吩咐张贴起来,尔后对他笑呵呵地说:“好!有这样的虔诚,还有这样的功夫,就不用闹虚头的搞什么考试,你的戒牒我给定了,就帮着我书写疏文吧!”
不通过考试就发给戒牒,这是印海公定律师从来没有过的先例,知客师听了大喜,赶紧让印光顶礼谢恩。万万没想到,印光只合掌稽首,仍然不卑不亢地说:“弟子印光,深谢公定律师厚爱!自古朝廷以律法治理天下,佛门以戒律治理僧众,无规矩则不能成方圆,恳请公定律师收回法旨,让印光参加受戒考试与法会,以示公正无私!”
“好!好好好!”印海公定律师一愣,随即发出响亮的笑声,“老衲年过七十,承蒙各寺信任谬弃开戒和尚,如今已有四十年了,见过得到戒牒欢天喜地的,也见过没能得到戒牒哀告求情的,如此免试给予戒牒居然遭到拒绝情愿参加考试的,还是生平第一次碰到,实在让老衲开了眼界!你能有如此心胸,老衲感佩五内,敢不从命?”
开戒的消息传出去,方圆百里前来参加受戒的大小沙弥,足足有两几人,印光都要——详细询问进行登记。可惜的是,有的沙弥一字不识,只知道父母给自己取了什么名字,师父给自己什么字号,究竟是“成”还是“程”,自己根本分不清,往往一个人就得花上小半天,从早到晚连吃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登记好了,他还要帮着书写各式各类的告示和疏文,他一向办事认真,深知这些文字关系重大不能丝毫马虎……他一笔一划写着,从早到晚写得眼珠子都发胀了……几天过去,两只眼珠子变得彤红仿佛要凸出淋漓鲜血,让每一个见了的人不由得心惊肉跳。知客师更是十分心疼,连忙对他说:“印光师,你这眼睛不能操劳了,还是好好歇息,我再跟印海律师说说,让他另外派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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