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造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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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线推荐阅读 每当我们想到宇宙出奇的和谐与精确,总会使人想象必有位全知的造物者,或者,从世俗的观点来看,必然有某种创生原理与宇宙歙然相合。这种全能的造物者可以解释一切,毋需我们惊诧于繁复万端的宇宙如何源起、生命怎么发生,或无灵性物质如何与生命的有灵性物质兼容。是否有位创造主,这个问题乃是区别当今各伟大宗教的关键:就佛教而言,“第一因”的观念经不起分析。此外,不少科学家也反对上帝的必要性,主张这出奇和谐的宇宙乃是生于偶然。但也有另外一些人相信,有个组织性的原理在这个世界中运作。这种原理是否经得起分析?是否必要且合乎逻辑?
郑:自十六世纪以降,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就越来越微不足道。一五四三年,波兰神父哥白尼发现地球不过是围绕太阳运行的行星之一,顿时把地球踹下宇宙中心的宝座。从此以后,哥白尼幽灵就一直纠缠着我们。先人于是想,既然我们这颗星球不是宇宙中心,那么太阳一定是了。可是,接着出了一位叫谢普得的美国天文学家,发现我们的太阳只是数千亿颗星体形成的银河系上的一颗边陲星体而已。现在我们更已知道,可观察的宇宙半径为一百五十亿光年,里面有上千亿个星系,银河系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从时间的角度来说,人类的生命也越来越渺小。我们知道,若用一年代表宇宙一百五十亿光年的时间轴,第一个人类出现(大约三百万年前)时已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时三十分;晚上十一时五十九分五十五秒,巨石群兴建以及埃及文明兴起(约三千年前);晚上十一时五十九分五十六秒,基督降世(两千年前);欧洲文艺复兴出现于一年最后一天的晚上十一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四百五十年前)。
人类在大千世界中的地位萎缩,导致十七世纪的帕斯卡尔绝望地呐喊:“无尽太空的永世无言令我惊骇。”三个世纪后,法国生物学家孟诺响应帕斯卡尔的话:“人终于知道,自己在无情浩瀚宇宙中是孤伶伶的,自己的出现完全是机缘凑巧。”美国物理学家温伯格也说,“越是了解宇宙,也就越觉得无意义。”
我个人并不认为人类生命出现在无情宇宙中纯属偶然。在我看来,既然宇宙是如此广大无边,有这种方式的演化必定是要让我们能在这里生存。
马:小心,你这话听来颇似圣皮耶所说的:“南瓜有分瓣只是为了家庭食用而造的!”
郑:我们对于辩证目的因(final cause)的论点,的确是特别小心。目的因属于宗教理论中的神意说,科学本身就是从断然否定这种目的论的思维衍生出来的。这表示,现代宇宙论已经发现,使人类生命成为可能的条件,似乎存入宇宙中的每一原子、星体和星系的属性,以及带入支配宇宙的所有物理法则中。
宇宙演化的方式有所谓“初始条件”和大约十五个“物理常数”的数位。牛顿的万有引力即是依其中一种称为“引力常数”的数字,来决定重力的牵引力量大小。同样地,还有三个数字控制强核力、弱核力与电磁力的力;接着还有光速和决定原子大小的普朗克常数,之后又有描述质子、电子等基本粒子的数字。
这些常数在宇宙演化方式上扮演着重要角色,不只决定星系、星体和地球的质量大小,也决定生命体如树的高度、玫瑰花瓣的形状、蚂蚁、长颈鹿和人的体重与大小。如果常数改变,我们所知的实在体便会大不相同。这些常数正如其名称,不会在时间或空间中改变;这已经由审慎观察极遥远星系加以检证,至于宇宙初始状态的问题,科学家所关切的是物质含量和初始膨胀率。
这些常数和初始状态若稍有不同,此刻就没有我们在这里谈论它们。宇宙似乎从一开始就有让观察者的意识的种子。套句物理学家戴森的话来说,“在某种意义上,宇宙必然早知道我们就要来了。”
马:我们的存在似是契入宇宙每一部分的事实,只是显示我们跟物理界是何等的相得益彰,但不能因为人能出现必然有其用意,因此说这是正确的。
郑:不错,可惜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想不出一个理论,来解释这些常数固定在特定值上、而不是定着在另一个值上的道理。就是这些数值,而且必须接受。
马:真的无从解释?
郑:暂且抛开稍后要谈的纯机率,倒是有个超弦理论说基本粒子是由无限小的弦粒振动所产生的。根据这个理论,粒子的质量与电荷取决于弦的振动方式。不过,这个理论并没有解释超弦何以依一定方式振动,以及何以所产生的粒子正好带有粒子所需的属性,因此不算是真正地解决问题。
马:这些物理常数在不同的宇宙里是否也会有所不同?
郑:依我们目前的认知而言,它们没有理由不会因着宇宙不同而改变。宇宙物理学家在计算机上建构许许多多“模型宇宙”,观察结果发现物理常数和初始条件若有极细微的差异,宇宙中就不可能有生命。
马:变动要有多大?
郑:正确的数字虽要看我们说的是哪个常数和初始状态而定,但两者同样只要稍有变动就会使宇宙变成洪荒。以宇宙物质的初始密度为例,物质有重力牵引,可以反制“大爆炸”所产生的膨胀力,减缓宇宙扩张的速度。倘若这初始密度太高,宇宙在相当短暂时间后就会自行崩解——一百万年、一百年,甚至只需一年,视其精确密度而定。如此短暂的里程,不足以形成星体的核转变以产生生命不可或缺的重元素,如碳。另一方面,若是物质的初始密度太低,便没有足够的重力可以形成星体。一旦没有星体,就没有重元素,没有生命!一切都系于极其微妙的平衡。
至于我所谓的小变化是什么,不妨以宇宙初始(即普朗克时间)时的密度为例,其精确度必须达到10-60。这也就是说,若是六十个零之后有一个数字不一样,宇宙就会变成洪荒,没有生命,没有意识,没有你和我在这里讨论。这惊人的精确度,唯有神乎其技的弓箭手,射中可观测宇宙另一侧一百五十亿光年外的一平方公分标靶可比拟!
面对如此不凡、协调的宇宙之际,主张宇宙如此严丝合缝,无非是为了要产生生命、意识,乃至最后形成有智慧的观察者来欣赏它的美和和谐。这种观念称为“人择原理”(Anthropic principle),人择一词源于希腊文anthropos,原意为“人”。根据这个观点,人再次取得在世界中的尊贵地位——不是自诩为宇宙的中心,而是认为宇宙是为了我而设计成现在的样子。
这是“强势版”的人择原理,还有一种“弱势版”,虽不是造化的设计有任何意图,但归结到最后几乎是赘述——“宇宙的属性须与人类的存在兼容。”“人择”一词隐含着专指人是宇宙演化目标的意思,其实并不是很恰当。我刚才提到的论点可以应用到宇宙间任何形式的智慧生物上。
姑且不论偏好哪一个版本,现代宇宙学的确已从这人择的思维方式中,重新发现人类和宇宙密切关联的观念。法国诗人克劳岱以希望的信息回复帕斯卡尔的绝望,表达出人与世界的新喜乐:“无尽太空永世无言不再令我惊骇,我带着熟悉的安逸破空而行。我们不是活在充满敌意的荒漠中一个孤立的角落,世间万物皆如手足至交。”
马:就佛教而言,设想有个组织原理,让宇宙微妙地转动以便意识心生起,基本上是个误导观念。物理常数和意识本来就在无始无终的宇宙中共存,这个事实可以解释宇宙出奇和谐的原由。我这话并不是说宇宙从没有改变过,而是表示所谓宇宙的开端,譬如“大爆炸”,只是不间断过程中的一个插曲。现在的宇宙跟以前和未来宇宙的条件如此契合,只因这因果进程没有中断,因和果的本质含有互容性。
宇宙可不是经伟大的钟表匠调过之后才让意识存在。宇宙和意识本来就共存,本来就不会相互排斥。要共存,各种现象必须相互适合。人择原理乃至其它目的论的问题是,把物理常数置于意识之前,认为唯有物理常数适切才能创造意识。归结到最后,人择原理等于是拿起两瓣胡桃,喟然说道:“不可思议,这两片看起来就像专为完美地合在一起而设计的一样。”
郑:佛教不需要靠人择原理来解释生命和意识心,这我可以了解。但我们不妨假设佛教观点站不住脚,也就是说,终究还是得解释物理常数和初始状态调和的问题。这时,我们可能会思忖,这调和作用空间是出于偶然还是必要(引用孟诺书中的用语)。我们若不接受出于需要观点的人择原理,就得转向宇宙学家用来解释调和的另一个主要论点:机率假设。
这假设是假定在无数的宇宙中,每个宇宙都是根据物理常数和初始状态所有可能组合之一来架构。因此,每一套物理常数和初始状态组合,都曾经是一个宇宙,但唯有我们这个宇宙正好是可以演化创造出生命的组合。其它的宇宙都是输家,只有我们这个宇宙是赢家。这就好像是说,玩无数次Lotto,结果必然会赢得头彩。
马:你提到“其它的宇宙”,是否指平行宇宙?
郑:有此可能。平行宇宙观念诚然是物理学里一个最奇特的概念之一,它所根据的是量子力学最根本和相当诡异的发现。根据量子论的说法,我们根本不可能准确得知小于原子的粒子的位置。我们只能计算出找到电子位置的,无法像判定行星绕日转般精确地判定其轨道。这没有正确位置的状态,就是所谓的“量子模糊现象”,而且已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机率性叙述。根据这种叙述,任何一个特定的电子同时有可能在任何地方。
为了另觅蹊径,也为了回归到比较令人心安的现实观点,美国物理学家埃佛瑞特提出一个崭新的观念:宇宙自行分裂,所复制出的数量与电子可能位置相等。换言之,不是单一宇宙内的电子同时分置各处,而是一个宇宙的电子在这里,一个在那里,第三个宇宙的电子又在另一个位置,依此类推,经由这不断分裂的过程,广大悉备的宇宙于焉诞生。
这些宇宙当中可能有几个演化方式跟我们这个宇宙极为雷同,所差的也许只是一个原子里的一个电子位置不同而已。其它的宇宙差别就比较大,其中有一个是你在散步倘佯,而不是坐在这儿跟我聊天;在其它的宇宙里,也没有人在月球上漫步。还有些更不相同的宇宙,其物理常数、初始条件以及物理法则也都可能不相同。宇宙每分裂一次,包括你和我在内,所有的生命体也会随之分裂。由此便生的平行宇宙相互隔绝,彼此间不可能有沟通。
马:如果落到有意识的生命来说,这就表示我们的意识会在每一刹那间分裂为二,个人意识流的说法便毫无实义。
郑:这倒是很有意思的平行宇宙反论!我个人认为,宇宙经由这种方式分裂为多重宇宙的确是很怪异。我可想不通,我们怎么会丝毫不觉自己的身和心是这样子分裂?
马:佛教虽认为世界或生命状态多元性,却不认同平行宇宙各过各的生活,彼此完全不相干。这种观念与寰宇万象相互依存的观念相悖。无数的现象从来就彼此相连,往后也会永世相连,在这些无数的现象“外”还会有什么东西?如果现象只能相依而存在,强为分离就会使得万象有俱泯之虞。在无数寰宇之中,各个宇宙不可能独立而共居。
这假设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果我们按照这套设想来推演,就可以看到有无数的宇宙被创造,而在这无限量之中,包括条件完全对立或发生相反的宇宙在内,所有可能形成的宇宙都应该存在。可是,在寰宇依存之下,互不兼容的现象是无法并存的。此外,倘若无时无刻都有新宇宙创出,数量之多与宇宙之中的粒子数相当(粒子状态变动不居,每一种新状态可以衍生至少两个宇宙),则这种原因相同、初始条件相同,却同时形成相反结果的进程,必会使因果律荡然无存。
郑:这正是量子力学这派诠释法所要说的。平行宇宙的存在有赖所谓的“实机率”,也就是没有因果律。在平行宇宙的世界里,道德责任变得毫无意义。这套设想主张的是,所有可能的结果都得分别在各自的宇宙内发生。因此,罪犯可以据此振振有词地主张,他不该为自己的罪行负责,因为他只是碰巧在这个宇宙犯下罪行而已。此外,他甚至可以主张说,他在别的宇宙还有许多化身都没有犯过罪。
马:若现象可以无因而存在,每件事都可能造成任何结果。反之,若现象是由寰宇相依性支配,世界就不容许这种纯机率的事发生,自由也唯有透过因果律始能彰显。
郑:我同意平行宇宙的观念不足采信,但在多重宇宙上还有另一种思维方式。我们刚才讨论过的周期宇宙,并不是同时平行,而是相续不绝。每回宇宙从灰烬中再生,都是以新组合的物理常数和初始条件重新开始;这类周期几乎全都会产生荒寒宇宙,不适于生命和意识出现,偶尔才会出现像我们这个宇宙的胜出组合。这种想法有个大问题,就是,目前的天文观察显示宇宙所包含的物质量不够,无法产生引力来扭转星系扩张运动,进而把它们拉进形成新周期不可或缺的“大坍缩”。依我们目前的知识所知,这膨胀趋势会永久持续。
不过,物理学家毕竟是想象力丰富的人,于是便提出“大爆炸”,毋需有个前行的“大坍”的设想。美国物理学家史莫林提出的观念认为,黑洞发生类似“大爆炸”型的爆炸时会形成新宇宙、时间与空间场域。“大爆炸”时的条件和黑洞中心相仿,两者密度均极高。由于信息无法穿透黑洞中心传到我们宇宙的缘故,以这种方式创出的新宇宙跟我们完全隔绝。迄至目前为止,这套设想仍然没有实验佐证,科幻的成分大过科学。
马:从信息传递的角度来看,这种新宇宙也许互不相通。从因果律来看则不然,黑洞既生于宇宙,两个宇宙间必定有一定的连续性。
郑:这多重宇宙还有一个挺有意思的说法。俄罗斯物理学家林德提出的假设认为,无数的太初量子泡每一次振动就创出一个宇宙,我们这个宇宙不过是由量子泡形成的无数宇宙中的一个泡沫,但由于别的宇宙的物理常数和初始条件不适合,所以没有智慧生命存在。
这些观念虽然饶富趣味,但我个人总觉得多重、平行宇宙等概念很难苟同。这些宇宙无法观察,所以也无法证明,有违我个人的科学观。科学若经不起实验证据考验,很快就会流于玄学。
马:同样地,玄学取向也经常为科学所用!当几个相互排斥的假说都可以解释实验证据时,物理学家在取决不下之际也往往受到玄学考虑左右。譬如说,宣称不可观察的事物不存在就是玄学观点。这种不存在是没有任何证据的。
到头来,处理源起问题还是不可能抹煞玄学。不管科学在“大爆炸”、“大爆炸”前或其它形式的宇宙发端上有什么发现,只有玄学(形而上学)会质问“当真有开端?”或是“为什么要有开端?”这也是不少科学家的看法。诺贝尔医学奖得主贾克伯写道,“有一门研究必须完全排除科学调查,就是世界源起、人类条件的意义和人类生命的‘命运’。倒不是说这些问题无益。每一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候有所质疑,但这些被波普认为所谓‘终极’的事,关系到宗教、玄学,乃至于诗。”
郑:好吧,我承认我这看法是玄学立场,可是,观察终究是决定科学理论成败的关键。举例来说,爱因斯坦的引力说所以能取代牛顿的万有引力,无非是因为相对论可以说明牛顿无法解释的现象。可是,相对论再怎么出色与和谐,若是不经实验演算,还是无法被人接受。这种立场可说是我对帕斯卡尔的赌注说的看法(译按:帕斯卡尔笔下的赌注说(wager)谈的是信上帝,主要分成三段论述:相依上帝而上帝真的存在,死后上天堂;上帝不存在,对你没有损失;不相依上帝而上帝真的存在,死后下地狱。所以,最好还是信上帝),但也有一部分是受到一个叫“奥坎剃刀”的经济学原则所启发。这个以十四世纪神学家兼哲学家奥坎命名的观念,讲的是在解释一种状况时,把不必要的假设通通削除,而找寻简单的答案。因为,简单的答案比复杂的答案更可能答对。因此,为什么要创出无数的荒寒宇宙,只是为让其中一个知道自己的存在?
马:你的意思是说,造物者何苦创造出一大串失败的作品,只为了得出一个包含你我在内的合适宇宙?这又犯了预设创出生命和意识必有目的的毛病。但这位造物者又是谁呢?他从何而来?是一位造物者所创造出众多造物者中的一位造物者?如果不是这样,他就是自己的因。但果不能成为自己的因。
郑:另一个使我反对机率假说的因素是,如此美丽和谐的世界竟是随机而生,实在教人无法想象。我们的宇宙何其美丽:火红夕阳、玫瑰花瓣优美的轮廓、绝美的星星温床照片、雅致的星系螺旋臂,无不触动我们的心灵。宇宙如此和谐,只因支配法则不随时间或空间而改变。
马:说美丽是站不住脚的。美是相对的。玫瑰花瓣在诗人眼中是美的,对昆虫而言是食物,对鲸鱼却什么也不是;没有人认为螺旋星系是美的,一直到二十世纪才有极少数人有机会看到。如果宇宙如此精心调节,是为了让观察者能欣赏宇宙之美与和谐,理当四处散置有智慧的观察者。徒有美丽的无人(或不适居住)星球或星系而乏人欣赏,所为何来?
郑:这种论点乍听之下似与“奥坎剃刀”相悖。不过,这些星球和星系总有一天会被我们或外星智慧生物观察到。
此外,我还有一个论点要跟机率一搏,就是宇宙有个深度的统一性,随着物理学进展,把我们以前所认为的个别现象统合起来。十七世纪,牛顿统合天与地,引力让苹果掉下来,也让月亮围绕地球运转。十九世纪时,麦克斯韦发现电力和磁性是同一现象的两面,于是赫然醒悟电磁波就是光波,从而统合光学与电磁学。
二十世纪初期,爱因斯坦统合时间与空间。到二十一世纪初肇始,物理学家正努力将四种基本的自然力统合成超力。描述宇宙的物理定律莫不趋向于大一统,所以我实在很难接受这种深度的大一统竟是纯粹机缘凑巧使然。
马:宇宙和我们的存在可能只是依因果律演化,且不含造物者意志的事实,并不排除宇宙展示和谐的可能性,也不是影射孟诺所说的,“一人凑巧来到无情浩瀚宇宙,迷失其间”或宇宙毫无实义。世界与意识相互依存,使我们得以运用意识取得知识,从而赋予整个架构明确的意义。
郑:我必须澄清,我并不认为宇宙的终极目标或意义就是人类生命。生命趋于复杂的晋升进程肯定还没有完成;宇宙会继续演化,人类随之。我的意思是,形成人类生命的宇宙演化纯粹是一系列神奇的巧合、是幸运地掷出好骰子的观念很有问题。
必须澄清的是,我相信孟诺所感叹的机率确实存在。像他这般的生物化学家谈到机率时,所指的是夸克形成原子核、星体中心的原子融合、星体燃烧创造的原子形成星际分子和星球、太初海洋中的有机分子形成交织DNA螺旋的机率。我相信,这些过程基本上是由量子理论所提示的机率所支配。就这个意义来说,我同意此种偶发性在宇宙演化上扮演重要角色,但我绝对不赞同拉普拉斯决定论的宇宙观。
若说你我现在所谈论的事实,在宇宙初生第一刻便已决定,未免太过离谱。我认为,应该是物理律在确定之后形成一匹正好适合造化来刺绣的布匹,至于刺绣的方式则大半是由机率促成。在原子世界的量子波动和可见世界的混沌现象(如形成气候的因素,以及六千五百万年前小行星撞地球造成恐龙灭绝,从而出现哺乳动物乃至人类等意外、偶发事件)中,造化便完全摆脱决定论的束缚。
造化已经演化成复杂性的发明者,一如爵士乐手润饰主题,依着自己的灵感和群众反应即兴编出新曲一般,造化也依着宇宙初始时固定下来的物理律,自然而然地演奏,创造神奇。不过,我不接受择定物理常数和初始条件纯粹是偶然的事。常数和初始条件一固定,物质就已含有意识的种子,而所展开的宇宙孕育必然是趋向我们。最后,我们若是拒斥多重宇宙的选择和观念,推定只有一个我们的宇宙存在,那么在我看来,我们只得跟帕斯卡尔一样赌赌创生原理了。
马:很好,我们就来探讨这个原理。首先,依你之见,这原理是否暗示有个创生意志?
郑:我的看法是,常数和初始条件刻意固定,目的是要让宇宙可以察觉到自己,至于要不要称这选择的因是上帝,那就看你怎么决定。我个人不相信拟人化的上帝,倒是认为造化中有个全知全能的泛神原理。这跟爱因斯坦和史宾诺莎的看法有点相仿。爱因斯坦有如下的形容,“科学家着迷于宇宙的成因……他的宗教感带着亦喜亦愕的色彩,赞叹和谐的自然律显示出如此超卓的智慧,相形之下,系统思考和人类作为纯然是无关紧要的反射动作。”他接着说道,“我相信史宾诺莎所说的上帝,在万象和谐中显露自己,而不认同只关切人类命运和行为的上帝。”
事实上,现代科学已提供许多新证据,可以反驳过去西方哲学家和神学家用来证明“古典的”上帝存在的若干论点。在这些证明上帝的论点中,有一个我称之为复杂性的论点,主张只有造物者可以创造如此复杂、结构如此严密的宇宙。手表必由表匠所造,不可能自己组合;你不可能把墨水瓶、笔和纸丢在书桌上就写出一本书来。当代科学已显示,这极复杂的系统很可能是造化根据已知的物理和生物定律自然演化所形成,未必需要找来一位表匠上帝。
还有一个是柏拉图、亚里斯多德、阿圭那和康德等大哲所说的“宇宙学”观点,主张万物皆有因,但不可能有无限大的成因链。他们主张,这成因链必定得从第一因开始,而上帝就是第一因。量子力学质疑“万物皆有因”的前提。多亏海森伯在一九二七年提出“不确定原理”,显示不确定性乃是次原子世界本有的一部分,且粒子可依无法预测的方式具体化,不需要任何原因。
原则上,宇宙跟所有的粒子一样生于真空,有了量子波动即毋需第一因。
马:为什么有时间和复杂性就不能有无限的成因链?这跟哪个自然律冲突?要有多少成因之后才可以说,“够了,我不能一昧地回溯时间和无限,干脆采用无因创造者的说法吧!”
郑:没错。当然,宇宙论的论点是取决于直线性时间观念,但已有些哲学表示时间是环状,由此便消除了第一因的必要性。因此,在发生a、形成b、导致c,而依此类推的直线性进程之可能性外,我们也有一种周期进程的说法,亦即发生 a、形成b、导致c、c又造成a,宛如蛇叼着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闭锁圆环,不再需要第一因。
马:又是个古怪的观念!闭锁环的观念跟第一因一样,只是不能忍受无限观念的人的逃避途径而已。你说粒子毋需原因就可以具体化,等于是把因果律局限在a造成b的简单逻辑上。可是,万一b是整个宇宙存在的结果,是无量数的原因和波动关系所形成的,那么,我们就不能因为自己无法确认某一特定原因,就认为它是自然发生。
郑:另一反驳上帝存在说的科学论点是,因果观念运用在宇宙上便丧失其意义。这种概念是先预设时间的存在,于是这个因就随后带出果来。可是,依“大爆炸”的说法,时间和空间是和宇宙同时出现的,既然在此之前时间还不存在,那么“于是上帝创造宇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唯有在时间的观念下,创造宇宙的行为才有意义。上帝空间是在时间之内,还是在时间之外?
爱因斯坦说得好,时间不是绝对的,而是有弹性的,会因着加速运动或紧密的重力场(如黑洞周遭)而伸张(收缩)。包含在时间内的上帝必定会受到各种时间法则拘束,因此他不再是全能的;在时间外的上帝虽是全知全能却帮不了我们,因为我们的行为都是在时间内发生的。上帝若是超越时间的存在,必定已知晓未来;既然他凡事都已事先知道,何必费事介入人类对抗邪恶的斗争?
马:上帝必属以下两者之一:不变的,所以不能创造;或在时间内,所以不是不变。这正是第一因所衍生的矛盾之一。这论点的背后理由是什么呢?
第一,设使真有第一因,那么它应该是不变的。为什么?因为,顾名思义它除了自己外别无成因,没有理由变得不一样,若有变化则隐含必有不属第一因的成因介入。
第二,不变的实体如何能创造?若有创造行为,造物者是否参与其事?若没有,为什么称他“造物者”?若他参与其事,那么,创造行为必定是阶段性的,参与各阶段的人或物必定不是不变的。圣奥古斯丁说上帝创造时间和宇宙固然不无道理,但即使如此,创造仍然是一种进程,而任何的进程(不管是否为暂时性)必定和不变性不兼容。圣奥古斯丁说过,开端的概念牵涉到信不信的行为,可见他自己也已注意到这一点。相形之下,佛教则主张,只要不执着于必定要有个开端的立场,就不需要这种信仰。
郑:反驳上帝存在说的论点不在少数,但我个人所服膺的组织原理与“古典的”上帝大不相同。我所说的是在初始时精密调和宇宙的原则,不是拟人化的上帝。
马:既然提到组织原理,就应该是可以讨论的,不宜含糊其词。
郑:这些问题不断困扰各个流派的神学家和哲学家,我当然不敢自称已经有答案。可以说,我在这里就就玄学而言。在这个议题上,科学并没有特别的权威。
马:可是,我们不能在推测有某物存在之余就无话可说,倘若组织原理毫无特征可言,有它没它都无关紧要。我们大可用奥坎的剃刀把它削掉。这原理是自生,还是由某物所造成?是恒久的?是全能的?
郑:全知、全能等等,都是上帝的特质,而我们的确也很容易把创生原则跟“上帝造物者”视为一体。但物理学家不谈上帝,只提物理法则。这些法则的属性很奇怪地令人想到一般所描述的上帝,而这又使很多人看出两者之间的关系。譬如说,物理法则放诸四海而皆准,可以应用在时间和空间任何地方,从最小的原子到最大的星系一体适用。它们不会因观察者不同而有所差别,因此它们绝对的;尽管很多发现都是出自个人,但这并不表示是发现者创造真理。
物理法则所描述的世界虽受时间和变动现象支配,本身却是亘古如一,不会随着时间变化。我们活在由不随时间改变的法则所支配的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这些法则可以应用于每一处每一物,所以它们也是全能。它们毋需“被告知”物质物体的特定状态,就可以在这些物体上产生作用,因此它们也是全知的。它们事先“知道”,并“制定”适当的指令,“指挥”适于这些状态的行为。所以说,物理法则的特质与上帝无关。
马:我还是不明白,这些法则原本只是反映现象相依存的本性而已,为什么指向创造性或组织性的原则不可?
郑:我同意依存观念可以解释物理法则的微妙调和,以及解释让生命和意识肇始的初始条件,但我不明白依存性如何可以解答莱伯尼兹的存在问题,“何是有而不是无?”
马:即使有个组织原理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是无,偏要有个组织原则?而且,我们所谓的组织原理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原理是某种实体?某种孕育宇宙作用模式的意识?这原理决定自己要创造?它是有意图的?
郑:我认为,答案应是肯定的。组织原理想要创造有意识、有智慧的观察者。我认为,这正是我们这个宇宙被设定成这种演化方式的原因。
马:可是,如果这原理确实决定要创造,那么我们必须体认,它既然受到“要创造”这个欲望所左右,自然不是全能的。要是你以另一种方式争辩说,这原理其实没实际决定要创造,那你也得承认它并不是全能的,因为它没决定要创造就造了。所以说,要不要创造由不得它。
此外,我们刚才说过,这原理在创造进程中必然也得改变自己,因此这原理也不是亘古如一和一成不变的。从要创造到创造完成,欲望的方式也不会一样。创造必有一个创造的行为,因此含有变化的意思。创造之后,这原理就不一样:创造前它不是造物者,创造后就是造物者,因而丧失不变性。另一个恼人的问题是,这原理究竟是无因自生,还是以自己为因。
郑:我认为应该是以自己为因。不过,这又踰越科学领域,而且,这只是我个人的信念。
马:如果这原理是以自己为因,那么,佛学同样可以提出理由说它应该是不变的。只有因他物所产生的东西会变化,因自己而存在的实体没有改变的理由。于是,这就产生另一个矛盾,因为,若这原理不变,就不可能创造。佛教主张,不变不能产生变化。再者,正如前面的,创造隐含改变,倘若这原理可以创造,那么它就不再是不变。每个行为都隐含互动,所以接着造物者也会被所造物修正。因不可能是单向的。因果律必然是交互作用,凡造物者必受所造物影响。
另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是,如果除了自己之外别无他因,那么,按照相互依存观念的说法,它是不准和别的东西互动的。佛教不相信有自以为因这回事。
郑:如此说来,每一事或每一实验必然有因,这岂不会导致无限的复归?
马:这种无限形式绝对是跟传统的西方玄学信念相悖。宗教和科学观点都坚持必定有个终极的“开端”。但诚如哲学家罗素所说的,“没有理由设想世界终究有个开端,物必有始的观念乃是想象力贫乏所致。”我们认为凡事必有真实不虚的存在面,这种观念便形成凡事都要找个开端的欲望。
郑:不过,正如我刚才的解释,量子力学已替这终极开端的必要性提供一条蹊径,“开端”不再是必然不可缺。
马:若开端不再是必要(这一点我完全同意),组织原理亦然。没有的现象要如何组织?这时,原理所能做的只是修正它们的演化方式而已。
组织原理的另一个反论是,它既组织整个现象界,必定也包含现象界所有的因。否则,在它的创造物之外必定另有他物。
郑:这很合逻辑。
马:可是,因果律认为,若有事而未发展,必定是少了些成因或条件(因缘)。种子不发芽,必定是自己有瑕疵,不然就是缺少水、光热等等。果不能显现必然是必要的因和缘未能齐备,反之,因缘具备,必然现果,倘若果仍未现,必定是还少点什么。所以,倘若这创生原理包含宇宙所有的成因和条件,必定会不断地创造整个宇宙,这情形就有点像是持续的“大爆炸”一般。
郑:言下之间是不会停止?
马:不错。如果停止就表示已不包含创造的所有因缘,这时便需要借助另一种原理,以仰仗这第二个原理所含有的若干成因,或者依从一个指导原则以检视其创造行为。但这两种情况都表示它不具有全能性。因此只有两种可能:不是不包含所有的成因和条件,以致无法创造,就是包罗殆尽,不断地创造。
郑:这也荒谬。
马:不过有些人则反驳说,造物者是渐进式地创造世界。但这也暗示宇宙有多重成因,造物者在开始进程时并不完全具备成因。那么,后来是从哪里取得的呢?
还有些人主张,创造行为是永恒的,认为现在正在创造世界,就像过去以及将来都在创造一样。这也是从“造物者”观点,把创造看做是一系列的同步事相而已。不过,这种立场还是避不开包含宇宙所有成因,以能持续创造整个宇宙的原理所衍生出来的问题。
尤有甚者,就“造物者”看来,如果宇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相皆同步,则必然会导致绝对决定论,意味着尝试以个人转化来消除无知和达到开悟境地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反之,藉由无始亦无终的依存关系作用,即可避免绝对决定论,因为这些关系的成因和条件无穷无尽,不可能简约为单一的第一因。
反驳开端或创造观念的最后一个论点是,既然“造物者”具备所有的因,也具备所有的果,那么,万物已在,我们就很难再谈什么创造论了。
有些印度教大哲说,“造物者”在每一个创造阶段中变成配合因,同时仍保有不变性,就好象舞者可以穿起不同的服装表演不同舞步,而仍然是同一个人一般。但这又与“造物者”是宇宙唯一因的观念相悖:单一的因无法造成多样的果。再者,具有多变面相的统一体,既不可能是真正的统一,也不会是不变的。倘若果是时断时续,因就不可能是恒久如一。
总结佛教以主张没有组织原理的另类思考方式来说,即使在佛教的表相世界里,由于因果律所形成的现象在基本上皆非永久的,所以每一刹那都是不停地起和灭。从绝对真理的角度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件皆不真实存在,这一点上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它们并没有真正的开始和结束。既然没有一样是真正“所造”,自然就没有必要去找个结束,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寻求一个制造万物的组织原则,而且这组织原则本身也是自己所造。
郑:所以,佛教毅然反对一神教,断然否决造物者的存在,但这岂不是跟佛教宽容的形象格格不入?这一点你要怎么跟其它信仰调和?
马:再怎么宽容也毋需接受别人的玄学观点。不过,对于适合别人天性和脾性的个人转化方法,倒是应该给予尊重。此外,关于上帝也可以从很多方面来思考。且引一段尊者的话来说:似乎有“一种不以神性而以存在的基础来看待上帝的方式。我们也可以将这神圣的存在基础赋予如慈悲的特质,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来看待上帝——以一种最高的存在基础来理解,就有可能跟佛教思想和行仪的若干要素做模拟。”
可是,我们也不宜把各种形式的宗教、性灵学、科学、人本主义或不可知主义一股脑地混做合成品!这可不是宽容的宗旨。尊者继续说道,“我个人并不提倡追求一个普世宗教。我不认为这是明智的做法,如果我们继续将这模拟做得太过当,而忽视彼此间的差异,到头来很可能正是这种结果!”
玄学立场应该明确表达,没有理由模棱两可,如果有错,我们不妨提出证据。若证明佛学确属有误,佛教会承认错误。所谓不宽容,就在于太过笃定自己是真理,不异藉由迫害甚或武力加诸他人。我们应该放开心胸,适合我们的未必适合别人。正如尊者所说的,“一个人不能因为吃了某种食物,就说‘它对我很滋养,人人都该吃’;每个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身体构造,吃最有益身体健康的合适食物。”
至于性灵修为,信仰上帝可以让有些人产生亲近“造物主”的感觉,激励他们更加慈爱和利他,以表达感谢和参与上帝对生灵之爱。对其它人而言,则深切体认相互依存性和因果律,配合着达到开悟境界以拯救有情众生的希望,是开发爱和慈悲更广大的灵感来源。总结地说:“开展性灵之路时最重要的是,你所进行的方法最适合自己心理发展、脾性以及性灵取向……透过这种修行,就可以引发内在化,也就是内在的宁静让个人成为性灵成熟、心性温厚、圆满、善良和亲切。这是一个人在寻求性灵资粮时应有的考虑。”
摘自《僧侣与科学家——宇宙与人生的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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